第19章(第2/3页)


  霸槽是真的病着了。他的额上有一片碎红疙瘩,他挤过这些红疙瘩,只说挤出那一点脓了红疙瘩就退了,红疙瘩没退,鼻子上也长出了个红疙瘩,鼻子就疼得不敢摸。他便秘,三天只吃不屙,屙也只屙羊粪蛋儿,出气像喷水,嘴角烂了,牙也疼。
  霸槽说:是病着,身上燥得像起了火,一到晚上睡在炕上,都害怕被子烧着了。牙疼了好长日子了,一疼觉得满口都是牙,全是牙,牙又像马牙一样长!
  善人说:不急,霸槽,你得先治你的病。这病得的深了,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说好。你没吃饭吧,今日就在我这儿吃,多添一碗水的事么,你在我这儿吃。
  善人站起来把霸槽拉到炕上坐,他在锅里真多添了一瓢水,再次坐到灶膛前烧火。他说,那我就给你说,霸槽,炕上有烟匣,你吃烟,你听我说。善人就说起来。善人说起他那一套话了完全不顾及霸槽了,只是眼睛盯着灶膛,灶膛里火嘭嘭嘭地响。
  善人说,人落在苦海里,要是没有会游泳的去救,自己很难出来,因此我救人不仅救命还要救性。救人的命是一时的,还在因果里,救人的性是永远的,一救万古,永断循环。人性被救,如出苦海,如登彼岸,永不再坠落了。
  善人说,人被事物所迷,往往认假为真,那叫看不透,所以才说人不对,和人生气上火。其实是自己看不透,若能把世事看透,准会笑起来。我当初看世上没有一个好人,我就生气,气得长了十二年疮痨,几乎没把我气死,直到我后来学善书,学说病,才知道生气的不对,对天自责,我的疮痨一夜功夫就好了,立刻出了地狱。
  善人说,逆来的是德,人须要认识。吃了亏不可说,必是欠他的。众人替你抱屈,你就长命。若是无故挨打受气,也是自己有罪,受过了算还债,还要感激他,若是没有他打骂,我的罪何时能了?就是小人也有好处,是挤对人好的,从反面帮助你的,像岳飞是秦桧助成的,关公是曹操助成的,怎能不感激他们呢?道是在逆境中成的,人是由好里头坏的。你看,肉有香味,坏了太臭,白菜不香,坏了也不臭。果实在青的时候不会坏,熟的时候,离坏就不远啦,人事也是如此。
  善人说,炼透人性,就是学问。要在亲友中去炼,炼成了就不怕碰。像砖瓦似的,炼透了就坚固,炼不透的如同砖坯子,一见水就化啦!善人说,世人学道不成,病在好高恶下。哪知高处有险低处安然,就像掘井,不往高处去掘,越低才越有水。人做事也得这样,要在下边兜底补漏,别人不要的,你捡着,别人不做的,你去做,别人厌恶的,你别嫌,像水就下,把一切东西全都托起来。不求人知,不恃己长,不言己功,众人敬服你,那才是道。
  善人说:人想明道,先悟自己的道,再悟家人的道,后悟众人的道,最后再考察万物的道。有不知道的便自问自答,慢慢地也能明白,这叫问天。我从寺里出来时便自问:人为什么做活?自答:为过日子。为什么过日子?为养活人。养活人为什么?为行道。我仔细一想,道全没行,人都当错了!我也才醒开了做男人的道,做女人的道,父子道,夫妇道,亲戚邻里道,社员道,社员和干部道,这就叫悟道。
  善人闻到了饭香,把柴火灭了,站起来盛饭,却看见霸槽倒在炕上睡着了。而一只老鼠站在炕角的瓷罐上,尾巴长长地搭在罐沿上,一双眼睛亮得像点了漆。善人说:全当我是给老鼠说哩。摇了摇霸槽的脚,说:醒来,醒来,饭还是要给你吃的。
  霸槽说:我没睡着,头沉得很,展一下身。
  善人说:那你听着我说病了?
  霸槽眼睛睁圆了,他眼一睁圆就露着一股凶气,说:说是你能说病,你就是这样说病呀?我这病是闲事,来让你禳治的,信着你,你尽说没盐没醋的话,唬弄我呀?!善人一时倒愣了,说:我没唬弄你。霸槽说:你嫌没给你钱吗,你以为我不给你钱吗?从兜里掏出五元钱,啪,拍在灶台上。善人叹气了,说:唉,世给佛烧香跪头只问佛要福要寿要财哩,谁又能晓得佛是啥呀!霸槽说:我要你给我禳治!善人说:这咋禳治?父母不孝,敬神无益,兄弟不悌,交友无益,存心不善,风水无益,元气不惜,医药无益,时运不济,妄求无益。霸槽说:我要你给我禳治!善人就笑了:啊你真是霸槽!就扳过霸槽的头,在耳边叽叽咕咕几句。霸槽说:这不就会禳治了?!善人把钱塞到霸槽兜里,霸槽说:这钱你得要,你收了我就不欠你的了!又把钱放在了灶台上,顺门出去。
  善人站在门口,才知道门外还站着狗尿苔,他说:饭熟了不吃?狗尿苔你也不吃?狗尿苔说:吃哩。走进来揭了锅盖,锅是稀糊汤,用勺盛着喝了一口,烫得烧心,却低声说:你会禳治呀,你咋给他禳治的?善人说:看星他妈去世前老有病,人快不行了,八月初十前后别人还穿单的,她就穿上棉袄了。我给她说病也没说好,她让我禳治,我说那你就上山拜山神吧,她听了我的话,一年里头天天到山神庙来拜,结果身体好多了,又多活了三年。我为啥让她拜山神,她是提了心劲,一年里头天天上山,身体能不慢慢好吗?听明白了没?狗尿苔说:没明白。霸槽在门前白皮松下喊:狗尿苔你走不走?!狗尿苔说:走!饭烫得不能再吃,善人从案板上取了半个萝卜给他,他拿着出来。
  两人回走到半山腰,守灯拉了一车坩土从坡道上过来。守灯看见霸槽身上的中山装,说:霸槽,你找我姐夫了?霸槽说:噢。守灯说:我姐夫没让给我带啥东西?霸槽说:没。守灯说:你以后别找我姐夫!霸槽说:你是你,你姐夫是你姐夫!等守灯拉车子走过,霸槽说:笑话,他管起我了?!让我尿一尿。
  霸槽解开裤子尿起来,他尿得特别高,说:狗尿苔,你以后要听我话哩。
  狗尿苔听说霸槽的那东西上长了个痣,但他没敢去看,说:听着呀。
  霸槽说:听着就好,以后有你的好处。
  狗尿苔说:你找了守灯他姐夫,这中山装是人家给的?
  霸槽说: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说的不要说,天聋地哑!
  狗尿苔不说了,但不说不行,又说:他给你衣服咋里边只给个领子?
  霸槽说:你知道个屁,这叫假领!
  狗尿苔学了新知识。
  霸槽把那个东西用力地甩了一下,收回到了裤裆,说:腰里缠三匝,地上拖丈八,半空里寻着日老鸦!狗尿苔才要撇嘴,霸槽说:今日擦黑你到牛圈棚房那儿等我!说罢,刚致刚致大步走去,狗尿苔再没有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