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3/3页)


西夏是听娘说过的,顺善和蔡老黑一块陪了南驴伯去的县医院,蔡老黑在医院寻熟人安顿好了住院就回来了,而顺善是留着的,怎么就也回来了?西夏走近去问顺善吃过饭没有,顺善说吃过了,才在南驴伯家吃的。西夏说:“不是说住上医院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是没甚大事?”顺善说:“是癌症。”西夏差点把碗掉在地上,说:“癌症?不会搞错吧?”顺善说:“这错不了。南驴伯一听说是癌,说啥也不住院了,得了这病国家主席都没治的,他白花那钱干啥?就回来了。”顺善的话使大家都没了心思再吃饭,说:“真的就得了这病了,才死了儿子又要死老子,这老天咋就不睁睁眼?”德胜说:“这都是让那菜花气的来,人是着不得一口气的!”栓子媳妇说:“这几年挨家挨户地得癌症哩,今春到现在没人生病,我心里还嘀咕,今年这指标得空下了,没想轮到了南驴伯!唉,你们还嫌我吃得多哩,谁知道吃了今儿还有没有明日?绒绒,后晌你去雷刚那儿买肉时给我也捎五斤,你掌柜的在厂里挣那么多钱,要钱干啥呀!”她的话绒绒没有接,所有的人都没有接,那女人落个没趣,把怀里的孩子拧了一把,孩子又哇哇哇哭起来。众人说:“你能不能把娃哄住?烦不烦!”各自端了碗要散去。顺善却说:“我还要给大家通知个事哩!谁要愿意,明日一早带上架子车或笼担,到街东头的砖瓦窑上去!”有人问:“在那儿干啥,是镇上让修路还是修梯田呀?”顺善说:“蔡老黑刚才听说我回来了,对我说,咱们这儿近几年癌多,一溜带串地死人哩,全都是白塔倒了,先前咱高老庄集资要修的,但没修成,这回他来出钱买砖请人修塔呀,愿意去的,明日从窑上把砖往牛川沟送!”西夏说:“早晨他喝醉了呀!”顺善说:“听说他是喝醉了,在街上骂鹿茂,你在场吗?”西夏说:“在。”顺善说:“刚才我瞧他还醉醉的,可他对我说这话是拍了腔子的,他一定要让我通知村里人哩!”栓子的媳妇说:“他出钱?他葡萄园不行了,信用社逼着他还贷款哩,他还肯掏钱修塔呀?”顺善说:“你以为蔡老黑和你一样吗?人家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能说他掏钱,鸡不尿尿自有出尿的地方!”西夏不明白蔡老黑怎么突然提出要修白塔,是真的看到南驴伯得了病,就要为当地群众办一件好事吗,却又生出许多怀疑,但她没有说出口,就听得众人说:“蔡老黑行,他还记着给大家办事哩,明日当然去么。咱怕死哩,出不了钱还能舍不得出力吗?”
刚刚舀了水出来,邻居的一个婆娘走到堂屋窗前给三婶招手,三婶出来,那婆娘说菜花的娘家嫂子提了馍笼子来了,三婶说:“她来干啥,还嫌人没死吗?来看笑话吗?”骥林娘忙过来说:“鬼,可别这么说话,有理不打上门客,菜花是菜花的事,与人家娘家人有什么?况且先是咱的娃不在了,菜花要考虑她的出路,她眼窝浅些,也是能想得来的事。”三婶说:“他伯的病起根发苗还不是菜花气的?!”骥林娘说:“甭说这话了!人家来了要喜喜欢欢地待承哩。把眼角屎擦了!”三婶撩起衣襟擦了擦眼,问:“还有没?”菜花的娘家嫂子领着三个娃娃就到了院子,骥林娘高声叫道:“哎哟,她嫂子来了!淑芬,刚才你婶还给我说让人给你们捎个话儿去,你怎么也就知道了?”淑芬说:“我去街上投票哩,听人说的……”雷刚的媳妇说:“已经开始投票啦?你肯定投的是苏红的票!”淑芬看了看雷刚的媳妇,说:“我也给雷刚投来……听人说我伯病了……我爹和娘今日赶茶坊镇的集了,菜花她哥又在家害感冒,浑身关节疼哩,我就来了,看看我伯啊!”三婶过去接了馍笼,说:“淑芬,你看我咋弄了这事嘛!”淑芬说:“人头不是铁箍的,谁不害病?”骥林娘说:“得病有什么丢人的,这些年咱这儿谁家没撂倒过一两个,都不害病,这人又怎么才叫死呀,黄泉路上谁不走?河况他伯说不定能抗过去的!”淑芬说:“这些年害癌的就是多,先前就没听说过有什么癌么。”子路说:“先前是不知道叫癌,其实也就是癌,我伯这病就是以往说的噎食病。”淑芬说:“子路,你是文化人,是不是咱这儿白塔一倒,白云湫的邪气冲过来了?”子路说:“我觉得是咱这儿水土有问题。”娘唬道:“你别胡说,人一辈一辈在这里住着,怎么这几年就倒头得这么快?”子路不再言语,退过来和西夏收拾洗好的肠子。西夏说:“我也琢磨,或许是水土有问题,或许人在发生了什么变化。我看过一个资料,说癌是人体细胞的一种变异,我就想了,历史上说人是猴子变的,从猴子怎么变成了人,这其中肯定有个漫长的过程,而这漫长过程里又肯定有什么突然的裂变,现在人类也太老了,要发生裂变,当然先是细胞变,那么患癌的人就是最早变异的人,进化的人。”子路说:“你比我说得更玄乎,你去给她们说说,说南驴伯的病不该悲哀,而要向进化人祝贺哩!”西夏一扬手,把肠子上的一疙瘩油抹在子路的脸上。子路忙低头端了盆子进了厨房。
肉切了块放在锅里,怎么也寻不着花椒生姜一类的调料,西夏去堂屋问三婶,却见淑芬领着三个娃娃立在南驴伯炕前,南驴伯见是淑芬,鼻子哼了一声,头却转向了炕里。淑芬说:“伯,伯!”南驴伯只是不吭声。三婶说:“他爹,淑芬他爹和娘不在家,淑芬替他爹娘来看你了。”南驴伯突然转过来一口唾沫吐在三婶脸上,骂道:“你羞先人哩!你嫌我还没死吗,你拿一包老鼠药来毒死我算了!”骂得三婶、淑芬的脸上红一块紫一块。三婶就把淑芬拉出卧房,说:“你甭上怪,他骂我哩。”淑芬说:“我上什么怪,老的也该骂小的,骂着也不疼么。”却要告辞走。骥林娘赶紧拉住,说:“这怎么能走,来了就得吃饭呀,今日你是不能走的!”淑芬拗不过,在堂屋又都没甚话要说,坐了一会儿,说:“我不走啦,在这儿我给咱们做顿饭呀,是子路和他媳妇在厨房吧,怎么能让他们忙活?”众人都去了厨房,淘米,洗萝卜,泡粉条。一忙起厨房事,淑芬似乎活泛了些,就说:“婶,我伯这病或许就会没事的,蔡老黑在领着修白塔哩。”骥林娘说:“这谁说的?”淑芬说:“你还不知道呀?今早砖瓦窑上人多得很,开始往牛川沟运砖哩,这塔一修,白云湫的邪气就冲不着咱这儿了。”骥林娘说:“那年白塔一倒,我就梦着起了一场龙卷风,吹得天摇地动的,人都悬在半空,牛也悬在半空,碾盘碌碡都在半空……”淑芬说:“你老还真做了这梦?”三婶说:“她一年四季爱做梦,做了噩梦就往寺里去烧香哩。”骥林娘说:“也怪,常常是做了梦不久就灵验了。前年春上,我梦见从公路上开来一辆车停在蝎子尾村口,下来了一群娃娃,都是头上扎了个蒜苗小辫儿,穿着红兜兜。我还说,这么多娃,都是谁家的女孩子。到跟前一看,腿缝里都有个小牛牛。哎,那一年,咱村里生娃娃,都是男孩!”听骥林娘说梦,西夏也就蓦地想起了昨夜她做的梦,已经是几次了,梦境里曲折绮丽,醒来却忘了,现在想到了那梦里的一幕,脸上泛了红晕,不觉轻轻地笑起来。子路戳了她一下说:“发什么呆的?火溜出来啦!”西夏忙把柴火往灶口里塞了塞。三婶还在说:“淑芬,这塔真的修呀,不知几时能修好?蔡老黑能出钱,那我怎么也得去背背砖呀!”娘说:“你应该去背背砖!”西夏说:“你能背动几块砖?与其去背三块四块砖,不如去给蔡老黑投一票哩!”三婶说:“这我要给蔡老黑投的!”扭过头却给娘说:“蔡老黑恶是恶,心肠倒还好,他四娘,你当初也……”话未说完,娘瞪了一眼,三婶立即不言语了,娘说:“子路,你和西夏给咱到门外喊娃娃去,不要他们跑远,吃饭时到处寻不着。”两人出来,西夏说:“三婶一句话没说完,你知道她要说啥呀?”子路说:“我怎么知道?”西夏说:“你心里明得像镜一样!蔡老黑当时来找菊娃,咱娘还不愿意?”子路说:“不知道。”西夏吃喝着已经在篱笆前你一拳我一脚打闹开了的两个孩子。
饭熟了,是六菜一汤,菜有红萝卜粉条炒肉片,红烧条子肉,酸菜煎豆腐,炒土豆丝,白菜烩肠子,烧粉肠,汤是黄花木耳汤。饭菜端上桌,把南驴伯从炕上搀扶下来,先给他盛了一疙瘩米饭,又夹了两片肉,大家就都坐下来吃。原本买了肉要招待一些贴近的老亲戚的,但老亲戚们送了礼都没吃饭就走了,好吃好喝偏让淑芬他们享用了。三个孩子像狼一样,见肉上来就都去抢,又相互叫闹谁的多了谁的少了,碗里肉少的就把碗磕在桌上,饭菜洒了一滩。三婶忙帮着把碗收拾好让孩子端了,自己低了头用嘴去吸桌上的菜水汤,淑芬也便锐声训斥,让孩子们端了饭碗都到院子里去。南驴伯还是不看淑芬的脸,也不搭言,将肉片塞进口里,西夏看见他把肉放在嘴里嚼了又嚼,后来就叫三婶扶他到院里去,好大一会儿,南驴伯被搀回来,坐在那里再没端碗,只看着门外院子里三个孩子在那里狼吞虎咽,而面前的鸡一直在观察着动静,不时伸脖子去碗里啄那么一嘴。三婶就噙着眼泪走出堂屋,撵开了围着孩子们的鸡,西夏跟出来,三婶说:“你伯一辈子爱吃肉呀,肉总没吃够过,可现在把肉在嘴里嚼了半天,就是咽不下,到院里又吐了。”西夏听了,眼泪不觉也流下来。重新回到堂屋,那些孩子又进去嚷着要夹肉,西夏给他们夹了,就说:“伯,你不吃了,我搀你到炕上去。”南驴伯没说话,用手从盘子里捏了一块肉,扶着椅子往起站,西夏就把他扶到卧房去,他把肉在鼻子前闻了闻,又放在嘴里,说:“让我慢慢嚼,慢慢嚼。”西夏出来悄声说:“以后吃饭都不要到伯面前去,他见别人吃得那么香,心里就更难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