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快乐在了池头村的剩楼上,就越发感到在街巷中收破烂的单调和寂寞。五富黄八,还有那个种猪,他们原本话少,几乎一整天都不说话,脾气就全生嶒硬倔了,在收拾破烂时常常讨价时不耐烦,人家就不卖给他们了。他们都有了一种心理,就是盼望街头有斗殴事件发生,一旦有围观的人吆喝起哄,他们必在其中,发出很怪的一种叫声。我们都不爱足球,因为在清风镇压根就没有踢过足球,而西安城里竟然是每十天左右就有一场足球比赛,球场偏偏就在兴隆街东边的那条街上。但凡比赛,黑压压的人群就挤满了球场周围,甚至兴隆街的交通也陷入混乱,西安的球队一直踢得不好,球迷又都十分疯狂,常常在输球后就闹事。我们是不去进场看的,票价太贵,三十元看人家踢球划不来。逢着比赛的日子,我们的收入肯定减少,交通混乱得你拉着架子车根本走不前去,可我们都有兴趣在比赛开始后拉着架子车去球场外看热闹,不但我和五富去,黄八也去,许多拾破烂的人都去。球场似乎就是这个城市的公共厕所,是一个出气筒,我们在球场外都可以听见球场里铺天盖地同一个节奏在吼:×AA你妈!这我就不明白城里人还有这么大的气,像沼气池子,有气了怎么能这样叫骂?等到球场里数万人齐声骂:×AA你妈!黄八也就扯开嗓子喊叫:×AA你妈!
我就制止他:不许喊!
黄八说:那么多人能×,我不能×?
我说:人家骂裁判哩,骂球队哩,你骂谁?
黄八说:我才想呀!
但他立即就想出要骂的目标了,骂人有了男有了女为什么还有穷和富,骂国家有了南有了北为什么还有城和乡,骂城里这么多高楼大厦都叫猪住了,骂这么多漂亮的女人都叫狗睡了,骂为什么不地震呢,骂为什么不打仗呢,骂为什么毛主席没有万寿无疆,再没有了“文化大革命”呢?
我制止他,制止不住,气得我拉着五富就走了。五富说一会儿散场了或许球迷会闹事哩,我恨不得又要扇五富的耳光。五富到底和黄八有质的区别,他听我的话,还是跟我走了,而黄八就等着散场,有一次果然是球迷闹事,警察来镇伏,警察在抓一个用石头砸车的闹事者,闹事者在逃跑时崴了脚,要黄八拿架子车拉他跑,黄八就真的拉了他跑,警察追上来把那人抓走了,警察又来抓黄八,黄八说我是拾破烂的我没进球常警察说那你帮闹事者逃跑你就也是闹事者。但警察看见了黄八的脸,警察认不得那是白癜风,看见黄是黄白是白,说:你他妈的有病,是不是艾滋病?黄八说:有病,传染给你!警察不抓他了,踢了黄八三脚,裤子踢破了。
我是永远不会做这样的傻事的,以后的足球比赛日,宁愿没收入也不去上街。平时上街了没人和我说话,我就吹箫,吹了箫我便和架子车说话。
架子车会听懂我的话的。
我一直记着一件事,那是我拉着架子车经过兴隆街北头的那个巷口,一个女人就提着塑料桶一直在我前边走。街巷里的女人我一般不去看,不看心不乱,何况呆头痴眼地去看人家显得下作,也容易被误解了惹麻烦。但提塑料桶的女人穿着的皮鞋和我买的那双皮鞋一模一样,我就惊住了!皮鞋虽然是厂家成批生产的,却从来没碰见过穿那种皮鞋的女人,我说不清道不明地便有了勇敢,加紧步子要赶到前边去,想看看她的脸,看脸是否似曾相识。这个时候架子车的轮胎突然爆了,而女人拐进了旁边的一家美容美发店。这家美容美发店早就给我留过深刻印象,因为我看见过店里有一个女的在门口极快地伸了一下头,那姿势,那神气,使我一下子心里铮地跳了,就像触了电。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触电过。自那以后每次路过那条巷那个店,我都有一种亲近感,忍不住要往店门里瞅一眼。我和五富在数天后借口理发就去了那店里一趟,理发的费用太贵我们就出来了,店里的理发员虽然都是女的,但没有发现我好感的那一位。而这位穿高跟尖头皮鞋的女人是不是我曾经好感的那个人呢?觉得是,觉得又不是,关键是她竟然就穿着同样的皮鞋,我正要加紧步子赶到她前边去,架子车轮胎爆了。爆了轮胎,车子拉着就十分沉重,而周围并没有个修理铺。我就急了,也就第一回给架子车说话,我说:架子车呀架子车呀,你怎么在这时候爆了胎呢?既然爆了,你要坚持哩,坚持我能拉动,千万不敢折了内胎,一定要让我能拉着到修理铺!听话呀,架子车,你听话了我要给你洗个澡,把你擦得干干净净的!架子车竟然就轻了许多,拉着顺顺利利经过一条巷到了一家修理铺。
架子车能听懂我的话,这已经有了数次经历,而且五富也相信,但架子车不能说人话,毕竟遗憾,我又寻思着谁又是在城里同样寂寞的人呢?
交警就寂寞。
交警在十字路口站着,来来往往的人多得像蚂蚁,但没有人肯和交警说话,交警因此黑着脸要找茬训人。我观察过交警,交警每每找茬训了你,你只要再和他多说几句,他的态度就改变了。我拉着架子车经过十字路口,故意在黄灯已经闪了才要通过,而且要走得很慢,等着交警跑近来,交警果然就跑近来了。交警勾着指头,让你过去你就得过去,其实你要交警过来也很容易。他大声命令着让把架子车往路边拉,又寻衅着说破烂没有装好,坚决不让通过。于是我们开始说话。
喂,拾破烂的!
我叫刘高兴。叫我名!
咦!是不是我还得给你敬个礼?
这倒不用。
你以为你开的是小车吗?
这不是主要大街,交规上没有说不让架子车过呀!
哟,知道得不少么?!
我仍是有文化的!
呸!有文化的拾破烂?
不拾破烂那当交警呀?!
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不说了。
说!
嘿嘿嘿嘿。
给我贫嘴哩!这是啥?
你不认识箫?
拾破烂的带个箫,滑稽!
你才滑稽,天都这么热了戴个手套!
放肆!
嘿嘿嘿。
嘿嘿啥的?
咱不就是想拉拉话么?
谁想和你拉话?我忙得很哩!
眼忙着嘴闲着。
走吧走吧。
交警快活地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
此后的我,带着箫的刘高兴,每天都拉了架子车要经过那个十字路口与交警见面拉话,甚至让交警定个时间,要专门来吹一次箫。我说:为你而箫!
这一天,是约好了来吹箫的,我拉着架子车刚一冒头,交警就给我摆手。我以为他在打招呼,也摆摆手,小跑近去,他却说快把架子车往背巷里拉,今日这条街戒严啦!交警又恢复了那种凶狠,对着一位说了句“扰民”的年轻人大声喝斥,并将小车上的钥匙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