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2页)


路过了新栽着紫槐的那个路口,紫槐虽然枝股如手一样在空中伸着,但新的叶子已经长出来了。你好,紫槐!我给紫槐行注目礼,一串鞭炮就响起,是远处的一家并不大的商铺开张了,而这时有三四个人从我身边跑去,他们是放铳的。
西安城里生存着一批放铳人,他们拿着古老而简单的铁铳走街串巷,发现了谁家婚丧嫁娶,老人过寿,小孩满月,商铺开张,就主动要去为人家放铳助兴,讨个彩钱。我突然萌生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呢,也请放铳人来给紫槐放几铳,以庆贺它的移栽和成活。
咚,咚咚咚!火铳已经在那个店铺门口放响了。
我说:好!
而我同时也听到了一声:好!
回过头来,路边正走过来一个乞丐。
这乞丐是个白胖子。乞丐竟然是个白胖子,就让我乐了。他远远地站在一家酒店的拐角处,我还在琢磨:如果他衣服穿得整洁些,头发不是蓬着,这是个蛮体面的人。可他在拐角还走得端端正正的,一经过酒店门口腿却成了跛子。好呀,你装!我就一眼一眼盯着他。乞丐走近了,他伸出一只手,手心放着一元钱,他说大爷大爷行行好。
叫我大爷,我真的就那么老吗?我不理他,弯腰把路沿上一个空易拉罐捡起来。但他并不离开,手还伸着:大爷大爷我叫你大爷哩。
我说我没有钱。
有钱哩,他坚定地说,你西服的口袋里有钱哩!
我是穿了一件西服的。这件西服是十道巷一个老太太送的,老太太可能是文化人,她提了一包旧书卖给我,却把每一本旧书的扉页撕了,扉页上都写着“王德明先生指正”,我问王德明是谁,她说是她老伴,却又说我像她老伴年轻时的模样,问我多大了,会不会是她老伴已经托生了,老伴生前是文化局的一个处长怎么托生成拾破烂的了?我明白老太太的神经有毛病了,可她毕竟是老人,我得搀扶了她回家去。我问老太太的老伴是哪年过世的,她说十年了,我就尽量夸大我的年龄,说我四十了,不可能是老先生托生,老先生在阳间是文化处长,到阴间肯定也是个处长。到了老太太家,老太太就拿出了这件老伴生前的西服问我敢不敢穿?如果她直接给我,我还要推辞的,她说敢不敢穿,我立马就穿上了。有什么不敢穿的,老先生是个鬼,也是处长鬼,文化鬼。
这件西服曾经使五富和黄八羡慕不已,说人凭衣裳马凭鞍,穿了西服没钱也像着有钱了,果然乞丐就觉得我有钱。可是,我没钱,真的没钱。我把口袋底都掏出来了,说:哪有钱?
乞丐说:你怎么会没钱?
我说:我是拾破烂的。
乞丐说:噢!
乞丐猛地拉住了我的手,另一只手啪地往我手心一拍,那张一元钱的纸币就贴上了,他说:那这个给你!
侮辱,这简直是侮辱!在乞丐的眼里,拾破烂的竟然比乞丐更穷?!我那时脖脸发烫,如果五富在场,他会看见我的脸先是红如关公,再是白如曹操,我把一元钱摔在地上,大声地说:滚你个王八蛋,滚!
乞丐吃惊了,吃惊的乞丐勃然大怒,那腿也不再跛,一脚往我的裤裆踢来。咦,还是个泼皮呀,这我得教训教训。我一闪身,他的脚踢空了,身子失去平衡,坐在了地上。但他又扑上来,抱住了我,一股臭气熏得我几乎闭住了呼吸,我使劲推他的脸,他一只手揪住了我西服的领子,另一只手擦一下鼻涕竟然抹在西服肩上。你敢脏我西服?我拿头便撞,咚咣,撞在乞丐的下巴上,保护西服,再撞,脑门就撞着了脑门,满空里便有了金星。
恍惚中我在说:你敢侮辱我?!
金星还在放射,但我看见乞丐趔趄了三下,他的下巴脱臼了,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按住额头,猛地往上一碰,下巴又接上了,左右活动,能说话了,说:你是谁?
我说:老子刘高兴!
他说:老子石热闹!
竟然叫热闹!我抬手扇了他一掌。如果他不叫石热闹,我绝不会扇他巴掌的,但扇过了,却想这热闹和高兴是对应的一对嘛,我就觉得有意思。
酒店的保安看见了我扇石热闹一掌,锐叫干什么干什么。保安的服装像警服,石热闹把保安看做是警察了,保安也把自己当做警察了,受了亏的石热闹趁机去向保安哭诉,保安便勾着中指要我过去,保安说:你怎么打人?
我毕竟理缺,但我已经想出对策了,便反问石热闹,我打你了?
石热闹说打了。
我就笑了,我说保安同志,我之所以首先称呼他的职务,我是在提醒你只是个保安,酒店里的安全你保卫,酒店外了你和我是一样的。我说保安同志,你瞧我这兄弟差成色不,我只说一巴掌能把他扇灵醒哩,可还糊涂呀,竟然还向你投诉?酒店里住的有领导有游客,还有高鼻子洋人,你要饭到哪儿要不成,偏来这儿丢咱社会的人呀?!
我这话说得好,保安都感动了,他的态度开始向我倾斜,而蠢笨的石热闹却说要饭又不是偷抢我愿意到哪儿就到哪儿,我没饭吃还不能要饭吃吗?这下保安就躁了,说:离远!
石热闹顿时呆了,乖乖离开了酒店大门,站到马路上。
保安一挥手:再离远!
石热闹顺着巷道走,走了几十步又站住回头,保安又吼了一下,石热闹拔腿再跑,这一次保安原地故意跺脚,石热闹就跑出巷口不见了。
我整了整西服,遗憾的是西服被鼻涕弄脏了,揩了揩,拉架子车继续转街。哎呀,你能不觉得石热闹逗吗,在这个清静的上午经他一闹,倒少了许多寂寞和无聊。石热闹是条狗鱼。鱼塘里的鱼常常活得不旺,就要把狗鱼放进去咬一咬,一池塘的鱼也就欢了。我回头往巷口看,一时还后悔不该日弄得保安撵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