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2页)


傍晚时分,五富拉着架子车到十道巷找我,他带给我了一个酱凤爪,是用塑料纸包着的,说西安人酱的鸡爪好吃得很。我说:是凤爪,不是鸡爪。五富说:明明是鸡爪么,偏叫得那么中听?我说:到城里了就说城里话,是凤爪!五富说:那就是凤爪吧,好吃得很,我买了两只,我一顿能吃二十只的,可我还是给你留了一只。哟,五富有这份心,那我也乐意把我的一份快乐分成两半,一半给他。
我说:你到西安后有没有在什么地方,比如树干上呀,墙壁呀写过“到此一游”?
五富说:没写过。
我说:那你都游了哪儿?
五富说:就这兴隆街呀。
和五富说话甭想有趣味,我就讲了我的脚印留在宾馆大厅的地板上。这是多么豪华的宾馆,我的那些脚印一定会走动的,走遍了大厅的角角落落,又走出了宾馆到了每一条大街小巷,甚至到了城墙上,到了钟楼的金顶上。我这么说着,眼前尽是脚印,排列有序,如过部队。五富的手却搭在了我的额上,说你发烧吗高兴?我生气地拨开他的手,这是想象你懂不,你也要想象,环境越逼仄你越要想象,想象就如鸟儿有了翅膀一样能让你飞起来。
五富还是弄不懂,但他分明也让我给煽惑起来了,这就像你跟结巴说话你也结巴,你打哈欠了旁边人也打哈欠,五富突然憋了一口气,往后退了几步,猛然间向一面刷得粉白的墙跑去,到了墙前,一脚蹬上了一个脚樱天呐,他竟然能蹬得那么高,离地一米五距离,鞋印清晰,四边还溅着泥点,就像喷上去的漆一样。
五富说:我也留一个脚印!
西安正开展创文明卫生城市活动,污染了粉刷过的白墙,市容队的人看见了肯定要罚款的,但我没有批评五富,赶紧四下里看看,幸好没人,拉了五富立即跑掉。
我们跑过了那段巷道,两人都跑得口渴,而挂在车把上的大玻璃瓶中已没有了水,五富问哪儿有水管子?我说:买矿泉水!就买了矿泉水,矿泉水甜得像放了糖。喝毕了,日的一声把空塑料瓶子抛向空中,哈哈,却砸在了一个路灯杆上,路灯杆下立着一只狗,汪汪地叫了几声。
城里的狗都是宠物,不咬人的,但养狗的人惹不起,我还担心有人要从什么地方跳出来说我们打他的狗,没有人出来,我和五富也就冷静了。
刚才是太激动。现在一冷静下来,倒觉得无聊。五富开始翻他的裤腰,捏起一个东西丢在地上,说:我还以为是只虱子哩!我偏往地上看,也说:我还以为不是个虱子哩!五富就脸色通红,嘟囔着这身上咋就生了虱子?我警告他不要坐下来就翻裤腰,让别人看见你把虱子带到城里了,这身衣服回去立即换掉,用开水好好烫烫。警告之后,我得又安抚他,问他怎么就只收了这么一点破烂?他说本来一家商店进了一批货,他谋着那些货卸下了会把包装箱卖给他,就帮人家卸车,可他认不得香肠,清风镇没人吃过香肠,他以为是红萝卜,还心想这红萝卜怎么也用塑料纸包着多浪费的,就把那包香肠放在了蔬菜筐里。后来人家清点,怎么也找不着了香肠,发现了在蔬菜筐里,问谁放的,他说是他放的,人家骂你个傻×!是认不得香肠呢还是想混在包装箱里偷呀?!
五富说:我傻×吗,我是真不知道那是香肠。
我想起我在宾馆进旋转门的事,我说:谁骂你谁才是傻×!咱比他们少智慧吗,咱只是比他们少经见!
五富从架子车的废纸上撕下一角,叠过来叠过去卷旱烟卷儿。他烟瘾比我大,却舍不得买纸烟,总是搓卷儿吸。
我说:以后多拿眼看着,少说话!
五富使劲吸烟卷。
在我们前面一百米的地方是一家公寓大门,门口的草坪上有三棵雪松,枝条一层一层像塔一样,雪松下的草绿茵茵的,风在其中,草尖儿就摇得生欢。
我说:少说话不是要你这一脸呆相,自卑着啥呀,你瞧那草,大树长它的大树,小草长它的小草,小草不自卑。
五富还是吸烟卷。
我说:我给你说话哩,你吭都不吭一声?
五富说:我不敢说话,一说话烟就灭了。
我再没说话,他也再没说话,我们都没了话。
三个男孩,一晃一晃走进巷来,大头鞋里像装了弹簧,牛仔裤大得失去了比例,都背着包,头发蓬乱又染成了黄色。街头上常有这样的少年,他们会在街上跳舞,蹦跶得像受了伤的虫子。只说他们又要跳起来了,脚步麻花似的扭了扭,却并没有停下来,进了那一簇楼群去。一辆车吼着过去。又一辆车从对面过来,车牌是四个八,城里人特别崇尚八,八是发,能有四个发,一定是大老板的车了。有老太太牵着老头的手过马路,老头后脚贴着前脚挪步,挪三下四下就站住了,像站着两棵枯树。斜对面的酒吧里一群人醉醺醺地出来了,出来了却坐在路边大声地骂人,不时就爆发了笑,有姑娘抱着狗走过了,走得婀娜多姿,那群人突然齐声吆喝:舒——服!
一辆大车呜儿呜儿叫着从兴隆街拐了进来,以为是消防车,哪儿有火灾了?我和五富都扭长脖子观看,车却喷射过来了一片雨,我们立即就成了落汤鸡。哎,哎,我们惊叫着,车并没有停,还是一路喷射着开过去了。
我说:是洒水车。
五富说:洒水车往咱身上洒?
没人注意到我们的狼狈,我突然笑了:凉快!
五富瞧着我笑,他也笑了:是凉快!
他站起来,我说你干啥去,他没吭声,走到路灯杆下捡起了早先那个被扔掉的空塑料水瓶,放回到架子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