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9页)


果然一个半小时后,迎神队伍才返回,全镇的人几乎都撵了来瞧热闹。灵官王善已戴金冠佩金锁,黄金甲扣了绫罗,坐于轿上,左是金童,右是玉女,缓缓在场上绕了一回,然后步上台去。那掌教师率了众人敬香行拜,长揖长磕,然后端出一盆清水来,大拇指和无名指蘸了水向空中溅去奠天,向地上溅去奠地,口里衔了一把明晃晃尖刀,将黑灰长衫撩起前摆别在绛色宽布腰带上,抓起了早放于台上缚了双足的一只雄鸡,雄鸡翅膀张扬,挣扎得扑扑棱棱。掌教师就用嘴咬鸡冠,流下血来,以中指蘸了,在灵官额上一点,在自己额上一点,然后在台上的符纸上全点了。满场人都紧张起来,觉得害怕,恰巧一朵云飘在空中,天顿时阴了,没有风,却淅淅沥沥落下雨点子来。人们却并没有骚乱,一价儿安静着往台上看,掌教师就提了鸡头,一把一把地撕拔鸡脖子的毛,黄里间白的鸡毛从台口飘下来,突然嘿地一吼,鸡脖子在手中就扭断了,掌教师在瞬间将鸡头用刀插着一齐向台口的右木柱上甩去,刀扎了鸡头在木柱上,而没了头的鸡身子就“日”地抛在空中,落在人群中,被一群人抢着跑走了。掌教师似乎并不理会,只在台上朗朗念道:“巴图镇目连戏开台,请大圣镇台,保佑矿业兴旺发达,财源茂盛!”举了一张卦图又念:“荡秽开光华,顺卦请来临!”看了卦叫道,“顺卦,请大圣开金口!”王善应道:“大吉!”台上所有的角色齐声高喊:“大吉——!”掌教师就与场上执事、宁洪祥一行人退下。王善便还高高坐于台上,悠悠作念:“吾!玉帝驾前左班首相,巡天都御史纠察善神,斗口星君王。——吾奉玉帝敕旨,巡察四大部州。观东方麒麟驮瑞,观南方火焰飘飘,观西方麻姑献寿,观北方海水来潮,吾站中央紫微高照。今有巴图镇众信弟子接吾金身到此镇台,以压百邪!待吾展开慧眼。观!”一个亮相,叫道:“了得!观看寒林隐藏在千千万万人之中,骚扰四方百姓,金童玉女,传吾法旨,即令五狷,捉拿寒林!”
邹云看到这里,疑惑不解的是:寒林是什么恶贼?举目就在台下寻夜郎询问,却怎么也不见夜郎。再看台上,金童玉女已领了法旨下场,王善也做了一串身段下场,鼓乐之中有五人背身而出台,幕侧有吹风机吹来烟雾,浸了满台,再从台口往出溢流,势如瀑布,那四人还是背了身在云中翻各种筋斗,举了火把,从口里往外吹松香粉,松香见火起焰,有一口一个火球的,有一口数个火串的,竞也有一口吹出三十二个火圈来。吹火人转过身来,是五猖现形,反复“变脸”。场上乌烟瘴气,场下鸦雀无声,遂有一女孩吓得哭了起来。邹云也不敢多看,蹴下身假装系脚上一双白旅游鞋带,腮帮还哗哗地颤抖。她不知道了台上掌教师的又在让打杂师怎样设五猖台、焚香、行礼,只听得高叫“开猖捉鬼”!起身看时,台上五猖“亮相”,个个提了雄鸡,扭断鸡头,从台上纵身跳下来。场下人群已乱,忽一片喊:“捉鬼!捉鬼!”如潮的人群拥得险些跌倒,忙跳上一个碌碡,见寒林是从观众席中间突然仓惶逃窜,五猖就在人群里追撵。邹云没想到捉寒林是这样的做法,也不知扮寒林的是何人,不戴帽,不避雨,立于碌碡上骨碌碌了一双眼要瞧个结局。蓦地,推倒数人,一个白衣白裤头扎白带之人直向碌碡而来,邹云看清了,那扮寒林的章是夜郎!先吓了一跳,再是差点笑出来,叫道:“夜郎夜郎,你是寒林?!”寒林顾不得与她招呼,在一片捉鬼声中,绕过碌碡,就向场子后的宁家大门方向逃去。宁家大门口却站满了人,宁洪祥也站在那里笑得弯了腰,寒林就绕了宁洪祥转圈子,五猖也绕着转,低声说:“往台上跑,往台上跑!”寒林便又跑向台子,五猖竟捉了宁洪祥,故意喊道“错了错了”,又跑向观众之中。
这时候,场上有人哄笑,南丁山过来扯了邹云,说:“跟我到台上去!”邹云跟他去了,南丁山说:
“夜郎他们胡耍怪的。”邹云也笑了说:“让五猖这么抓错人才有意思哩!”南丁山说:“虽是演戏,这戏不是常戏,天地鬼神会附体的,怎么能随便抓错人?”台上没有抓到寒林,观众乱了一阵,稍稍安静下来,台上古装打扮的人物就出场了,演出的是旧时的地方势力,有管事,有众大爷,说的尽是帮会里的行话,什么哗哗子,飘飘子,到长街买些酒头子,姜片子,摆尾子,杀了几个长冠子。内容是讲寒林被五猖穷追不舍,路经这里,企图保护云云。邹云哪里听得懂这些黑话,看得懂这些旗帜装束?一时迷迷糊糊,只瞧着已在台上被待为上客的寒林夜郎发笑,咔咔咔拍了许多照片。后来,五猖发觉,从场下上到台上,将众大爷请寒林喝酒的青瓷酒碗当场摔破,赤脚从瓷片上踏过,与众大爷剑拔弩张地对峙。一方要捉,一方要保,有掌标子的就从中调合,邪不压正,寒林还是被五猖用铁链捆了,押下台退下。
台子上,王善出现了,掌标子上奏:“拿下寒林!”王善道:“装入吊笼,押上来!”邹云举了相机,偏要照一张夜郎被押上来的狼狈相,却见五猖抬了纸扎的吊笼,笼内锁了纸扎的寒林。有人用手捅她的后背,回头了,站着的却是笑嘻嘻的夜郎。邹云小声说:“把你锁在吊笼里就好了。”夜郎说:“偏不让你拍个真照片!”邹云跷了拇指,说:“演得还好!”夜郎说:“都没人演这角色,怕鬼魂附身真成了坏人,我就演了,只是瞎跑一气罢了。”邹云就从台侧的一张符上取那蘸着了的鸡血,鸡血没有干,上边还有一片鸡毛,就点在夜郎的额上,说:“可不敢让鬼真附了你!”夜郎抿嘴点头,示意多谢,又努了嘴让看戏,台上王善还在说:“胆大寒林,竟敢趁巴图镇搬目连之时骚扰四方,触及律条!五猖——!”五猖应道:“在!”王善说:“速将寒林押往花台示众!”五猖领了法旨,抬纸扎吊笼下场,掌教师早在台下候着,在纸扎的寒林面前画符、挽诀、喷咒水、贴禁符,然后将手中的符咒售给观众,同时台上的南丁山等也揭了台柱上、木板上的符,向观众出售。这样的符有了神气,五元一张,买了回去可以挂在屋里镇屋里邪怪,佩在身上能消灾祛祸。立时观众拥挤不堪,争购神符,而雨却住了,乌云散开,又是一派炎炎红日。
晚上戏班集中,总结《灵官镇台》的演出,南丁山分别给大家发了红包,又叫来宁洪祥,共同准备明日中午的演出。目连正戏的第二本和第三本里有待客的场面,按演出通例,《刘氏出嫁》的待客要吃素食席,而《刘氏四娘开五荤》的待客要吃荤食席,而这两场待客是象征性的只让重要人物当场真的吃席,还是让所有的观众都入席吃饭,这是要主办人拿主意的。宁洪祥说:“来的都是客,全部入席!场子就这么大,人拥满也是百十来席,再多我也没地方了,乡下席也简单些,大不了就是三万元嘛!”主意已定,宁洪祥就连夜去着人请厨师,安排人手分头去镇上、县上乃至西京筹办食品,搜集餐具和桌椅板凳。南丁山留下了扮演刘氏的女演员和扮演媒婆的丑角,再一次强调明日的重头戏,比如媒婆在出嫁的路上怎么即兴发挥,刘氏在观众入席吃饭时又如何挨桌向来客敬烟敬酒。南丁山说:“明日的戏是风俗戏,力求红火热闹,让人觉得真是在出嫁人不是在演戏,不能像今日出差错。”女演员说:“今日演出好着的么,哪儿出了差错?”南丁山说:“宁洪祥走了,我才敢说,夜郎今日绕了人家转几个圈子,让五猖抓错了宁洪祥,这对人家是不好的。亏得姓宁的不晓得这层意思,否则人家会变了脸的。夜郎,我问扮五猖的康炳了,他说是你们故意要出出宁的洋相的,有这回事?”夜郎说:“有这回事,他姓宁的财大气也太粗,原本让他开场讲几句话的,他说个没完没了,我就不爱听的。”南丁山说:“演目连戏一定要注意安全,不敢太随意。这事再不要说出去。”众人都点了头。南丁山又说:“晚匕邹云好像没有来?”夜郎说:“她又不是戏班的人,来干啥?”南丁山说:“她照了一上午相也够辛苦的,红包也该有她一份的。”夜郎说:“宁洪祥不会亏了她的吧?”说过一阵话,再没别事,散了分头歇去。翌日开演《刘氏出嫁》,台子前临时又搭起一个小台,称作阴台的,所有的观众都手执了黄表纸三角小旗,踩着曲牌,在阴台上行走——这是要先演戏给鬼看的。观众顺了秩序还未上台走完,一朵黑云就飘来驻在场子上空,眼瞧着丁丁当当下雨,等“打报场”-结束,到第二场“发轿”,天上豁然开朗,又是赤赫赫一盘太阳。夜郎说:“真怪,昨日是这样,今日也是这样。”南丁山说:“我说演目连戏通神鬼,你还不信的。”夜郎心就怦怦跳,倒害怕了昨日的耍怪。演到傅崇给媒婆发赏,那媒婆乐得一颠一颠在台上做耍子,夜郎就小声问身边的邹云:“我们昨日都有红包了,你得了没得?”邹云将手在脸前晃了一晃。夜郎说:“没有?”邹云说:“你往那墙上看。”墙上有一圈光环明晃晃的,夜郎看了太阳,又随光将眼目移动到邹云手上,发觉邹云举手是把手指上一颗戒指反射了光在墙上照,叫道:“钻戒?”邹云说:“他出手真是大方,送给我的,我都吓了一跳!这事你不要给别人说。”夜郎气骂了一阵,说:“下一辈子我也要做个女人。”邹云笑道:“就凭你这黑样儿,能嫁出去就念了佛了!”这当儿,台上家院在喊:“发轿!”这边宁家大门被人推开铁门,豁啷啷作响,喜乐顿作,走出花轿一乘,礼盒四抬,彩旗八面,鼓乐一堂,迎亲客数人,吹吹打打穿过观众席往镇子南一片空场子上去,空场上已临时改装了那三间无人住的旧屋做了刘氏的娘家,刘氏新娘早在那里披红戴花地候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