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5页)


再生人死后,竹笆街筑起了一座宾馆,因为正好在自焚的地方,又要取名吉利,就叫做“平仄堡”——一段残酷的悲剧衍变成了美丽的音乐境界。
西京城里的高级宾馆很多,城西南方位里“平仄堡”还是第一座,建筑师别出心裁,将楼盖成仲尼琴形,远看起起伏伏,入进去却拐弯抹角,而沿正门的两侧一字儿排列了五对大青石狮子。常见的狮子是一种憨,卷毛头,蛤蟆的嘴,玩一个绣球要做女儿择婿状,这狮子却前腿直立,两目对天,看着就觉得那眼睛要红了。这工程是一家装潢公司承接了,由陕北的绥德雇请工匠打凿的;夜郎就打杂在这公司,具体负责去押运和回来安建,先后就在宾馆包住了一间小屋。
那时节,社会上的会议繁多,平仄堡的生意非常的兴隆,见天呼啦啦一群人在餐厅吃包席,夜郎则不动声色也去坐了吃喝。一个会议结束了,一个会议又开,夜郎竟吃白饭了二十余天。餐厅服务员就奇怪了,问一个人:“那是个什么领导吗?”那人说:“怎么着?”服务员说:“开什么会他都参加的?!”夜郎听了,当下起身要走,那人却说:“当然哕,你瞧他那披挂!”夜郎的披挂并不好,但夜郎长面修身,仍得意自己的可久可大之相,就口吐了烟圈,放满一世界烟雾,然后去牙签瓶里抽一支牙签,随手又拿了那一盒精致火柴在兜里捏了,走出餐厅,孤单而高傲地仰着干净的头。刚一进电梯,那人就跑进来,当怀戳了一拳说道:“你算是狗屁领导?!倒会钻这等空子!可你不说谢我,说走就走了?——你知道我是谁?”夜郎忙拱手抱拳,说:“我是你的戏迷!”
那人说:“你甭诓我,南丁山是南丁山的最大戏迷!”于是,夜郎和南丁山从此认识。南丁山是秦腔名丑,往日的光景里长衫水袖地演了丑旦,两片红胭脂夹住个琼瑶鼻,兰花指扭过来,扭过去??然而现在的天上,红太阳已不再是毛泽东,星星只有了三种,一种是影星,一种是球星,一种是歌星;大小的歌星,是西京本土的或外地来西京的,都在体育馆里演出,唱秦腔的已无人看戏,南丁山只好做个小穴头,逢着宾馆有会,办个清唱的节目——为着挣个小钱,也为着过瘾。两人是带膻的羊,着了气味就认了同类,一来二往熟忒起来,南丁山就替夜郎抱打不平,说夜郎的相貌气质完全是将军的材料,如今却沦落成一个马崽。夜郎也就去捏捏他那只有稀稀几根黄须的嘴唇,笑他长一个虚胖胖的妇人脸是不是个同性恋者?南丁山就说他小时让道士算过命的,原本要做大官的,可祖坟选的不是真穴,这辈子只有在戏台上演官人或官人娘子了。
南丁山还有着一个本事,能撇两笔兰革,结识了一帮书家画家,与市府的秘书长祝一鹤也拉扯上了关系。一日里北京有要人到了西京,祝一鹤又让南丁山召集书画家在平仄堡作赠礼书画,南丁山也画了一株兰,众人叫好,说该题上“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南丁山却写着“居在深山人不识,西京市上贱如草”。祝一鹤笑道:“你是名演员,市宝一样的待你,还哭什么屈?!”南丁山有意荐夜郎,便说:“我算什么角色,我为我这兄弟鸣不平的!”当下介绍了夜郎,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堆能耐。也活该夜郎出头,祝一鹤询问了许多事,夜郎不卑不亢,对应自如,祝一鹤即刻爱惜起来,送了名片,又给了电话号码,欢迎去他家做客。事后,夜郎果然去祝家数次,送去了特意从绥德买来的一对小石狮子,乐得祝一鹤也说:“政府里那么多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可就是合不来。怎么回事嘛,一见你倒喜欢上了!”如此往来,祝一鹤把夜郎介绍到市图书馆,作为招聘人员使用,图书馆长宫长兴也当面拍了腔子,说招聘按惯例要使用一年,这全是为了遮人耳目,半年之后就保证作为正式职工接收,便安排夜郎做他的助理:收文件,写材料,负责外事接待。夜郎没想浪迹数年,有此落脚,自然视祝一鹤为知遇之人;祝一鹤年过半百,孑身一人过活,少不得常去照应,跑些小脚路。在平仄堡安建完石狮,又联系了在宾馆发廊打工的颜铭,每日去祝家做钟点保姆,连南丁山也不无嫉妒地戏谑他和颜铭是祝家的金童玉女。
平仄堡门口的石狮安装了两月,见天有人来瞧稀奇景。居住在竹笆街丁字路口的居民却生了怪事,先是几乎各家有人夜梦狮子咬人,再是接二连三地有人死去,都是患了心肌梗塞,便传出是宾馆门口的狮子对着这些人家,风水太硬的缘故。于是就在门首悬挂镜子,又是夜里用红线绳缚住石狮。但人还是在死,居民便联合了去宾馆闹事,宾馆只好搬移了石狮,又被迫请秦腔剧院来演鬼戏。演过一场《白神》,南丁山饰的那个无常。演毕了,遂生出念头:秦腔里有演《目连救母》戏文的传统,那是集阴间和阳间、现实和历史、演员和观众、台上和台下混合一体的演出,已经几十年不演了。如今不该说的都敢说了,不该穿的都敢穿了,不该干的都敢干了,且人一发财,是不怕狼不怕虎的,人却只怕了人。人怕人,人也怕鬼,若演起目连戏系列必是有市场的。再者,演员可以当一回他们的表演艺术家了,又能赚钱,十倍百倍地强过走穴来清唱的。就停薪留职,组织戏班,一方面着人四方收觅戏本,整理改编,一方面讨问好角。光问好角还不够,跑过龙套的、管过行头的、管过水锅的都问。风风火火地要成气候,夜郎即推荐宽哥来班上吹埙,宽哥不肯,自己倒过去滥竿充数。
夜郎在图书馆领了一份工资,在戏班领一份工资,人就显得神气,仰头从街上走过,手总放在兜里,捏一根火柴。又与颜铭日渐亲近,没了规矩,遂一日说出“你肯不肯嫁我?”颜铭也涎了脸,反问了:“你肯不肯娶我?”虽是戏谑,自此颜铭却更多收拾,节衣缩食地购置化妆用品,一早一晚,将一粒维生素E服了,再挤破一粒涂擦在脸颊。一日又去见她,颜铭切了黄瓜片儿在脸上敷,夜郎进去悄悄地说:“你没去楼下那电线杆上看招领启事吗?”
颜铭侧着贴了黄瓜的脸,不敢动,问:“什么启事?”
夜郎说:“有人拾了一张脸皮,你不去领吗?”颜铭举手就打,打过了,却说:“女人活的就是一张脸嘛!”夜郎就生出恶作剧来,说:“你有一张好脸,我却不敢娶你的。”颜铭问:“这是啥意思?”夜郎说:“我不能害你。”暗自在裤裆里将尘根后夹起来,竟大了胆拉颜铭的手去那里摸。颜铭顿时脸耳炭红,半推半就去摸了,果然一片平坦,再问怎么回事,夜郎说他自小就是残疾,颜铭当下背削肩蹇,如雨中鸡,默坐在客厅勾头落泪。夜郎只觉得好笑,偏不说破,日后却不敢了无度胡闹。看那颜铭,虽未恼怒疏远,也未有过分亲呢,但觉得这般也好,待将来有了正式工作,出人头地,再言好事,日子就一日一日平静而整齐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