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秋天(2)

  唱过了,天狗也累了,一边拿眼看山下的路,路上果然跑过来一个人,天狗认出那是师娘,偏不起身,只是拿歌子牵她过来,那女人也就发现了他,立着大喊:“天狗,天狗!”
  声音有些异样,天狗就站起来了。
  女人也看见了天狗,就用哭腔喊叫:“天狗,快来呀,你师傅出事啦!”
  天狗立时停了歌声,也停了笑,拔脚跑下去,女人说:“你怎么到山上来了。到处找不着你!你师傅打井,井塌了,一块大石头把他压在下边,人都没办法救,你是打过井的,你快去救他啊,他毕竟做过你的师傅,天狗!”
  天狗的血轰地上了头,扭身往堡子跑。女人却瘫在地上不能起来。天狗又过来架着她,飞一样到了刘家。刘家的院子里拥满了人,原来井打到二十五丈,出现一块巨石,师傅用凿子凿了眼,装炸药炸了,二次返下井去,石头是裂了,却掏不出那一块大的,便从旁边挖土,土挖开了,只说那石头还是不动,就在下边用撬杠橇,不想石头塌下去,将他半个身子压住了。井上的人都慌了,下去又不敢撬石头,害怕石头错位伤了把式的性命,消息报给五兴娘,女人就四处找天狗。
  天狗当即下井,师傅已经昏死过去了,石块还压在下身。他一边喊着‘师傅”,一边刨师傅身下的土,又急,又累,又害怕稍不小心石头再压下来,好不容易把师傅拉出来,血淋淋地背在身上爬上井台。
  几天几夜的抢救,井把式的命是保住了,保不住的却是他腰以下的神经。一个刚强的打井手艺人,从此瘫在了炕上,成了废人。
  做农民的,什么都不怕缺,就怕缺钱;什么都应该有,就是不敢有病。天狗的师傅英英武武打了几年井,如今打到这一步,这家人就完全垮了。女人在医院侍候了丈夫三个月,伤心落泪,眼睛肿烂,口舌生疮。天狗没有吃上那生日的长寿面,在后山上割倒的黄麦菅柴火也让谁家的孩子背走了。他再没有上山刨黄麦菅根,当然也再没有进省城。为了师傅的伤病,天狗和师娘背了把式住国营的医院,也找了民间的郎中。井把式还是站不起来。师傅的心也灰了,在炕上老牛似地哭,拿头往端上撞。好说好劝,这要强心重的汉子才没有自尽,却日仪伤心悲观,把脑子也搞坏了,显得痴痴呆呆的。
  几个月的折腾,女人就失去丫往常的光彩,形容憔悴,气力不支,蹲下干一阵起来,眼前就悠悠地浮一片黑云。更使她备受折磨的是家里的积蓄流水似地花去,日渐空虚,又不敢对丈夫半句高声,常在没人处哭。
  天狗看着,心里如刀扎,想自已不能代替了师傅。师傅是有长久手艺的入,能代替他瘫在炕上,这个家就不会这般受罪;看着师娘如此可怜,比天狗自己瘫在炕上还要难受。可天狗不是这家的人,只能在炕头劝说师傅,在院里安慰女人。帮着种地、喂猪、出圈粪;出外请医生抓药,就拿自己的钱来支应。
  一场事故,把人囫囵地改变了性格。井把式褪了专横,女人变得刚强,天狗说过:“有了女人就长大了”现没个伴他的女人,天狗也长大了。
  这天,天狗又割了几斤肉和豆腐提来,女人说:“天狗,你要总是这样,我也就恼了!这家里成了无底的黑窟窿,你有多少积存能填得满?!”天狗说:“师娘,现在就不要说这些话,我一个人毕竟好将就。”
  女人说:“你也不是有金山银山,这么长时间也没去做刷子卖,你是另有什么手艺不成?你把钱花光了,那江对岸的女的怎么娶得回来?”
  天狗没有给师娘说明。前天夜里,大姨又过江来找了他,说是那小寡妇有了话,问这边钱筹得怎样,若月底还是拿不出一千元,她就不再等了,有钱的几个光棍都在托媒了。天狗生了气,说:“看谁钱多让她给谁去;我有一千元,一千元我天狗可以买十头猪给师傅补身子哩!话说得难听,大姨好生骂了一顿,问他想不想要个儿子?天狗说得更粗野:“我一千元放在那里,生的也是钱儿子!”大姨气得脸色煞白,吵了一夜,不欢而散。
  师娘当然不知道这件事,还是说:“天狗,眼看就是三月三乡会了,女婿都走丈人,你虽说没结婚,却也该到对岸那家去。这肉既然买回来,咱就不要吃,我夜里再蒸二十个馍,你明日提前去走走吧。”
  天狗听了,一时心火上攻,竟忘记了自己是在这苦难的菩萨面前,焦躁地说:“我不去!”,
  女人说:“你敢胡说!”
  瘫了的师傅在上屋土炕上全听见了,就敲着炕沿叫天狗,天狗进去,师傅说:“你怎能不去?你想老死了做绝鬼?!”说罢拉天狗坐下,缓了口气又说:“师傅现在是没用的人,别的话你可以不听,只要你听一句,明日乖乖去江对岸,这身上衣服也成油匠穿的了,夜里让你师娘洗一把,咹!”
  天狗这才说了实话:“人家早不成啦!”
  说完也不再解释,走出门,一直从院子里走出去了。
  井把式和女人倒一时愣了,末了女人就哭出声来。
  夜里师娘来到天狗的家里,问清了原委,知道一切因自家的拖累所致,就连连叫“造孽!”骂天狗不该为她家花了积存,又骂小寡妇认钱不认人,下贱坯子。天狗见女人骂自己,越发觉得这女人贤慧可敬。女人骂着骂着,就骂了自己,哭泣不止。
  天狗立在那里倒真象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女人说:“天狗,是我家害了你,这我和五兴爹一辈子有赎不完的罪。事情落到这田地,我家里是空了,你也空了,即使你天狗还有分文,我也不让你再往我家里贴赔。可这个家,有出的没入的,啥事都要钱,我思谋了,还是让五兴回来干干别的事吧。”
  天狗说:“师娘,这使不得。五兴先头耽误了几天学习,好不容易让他又复了学,就是再穷再苦,也不敢误了五兴的学业。”
  女人怎不明晓这层道理。可妇道人家是一副软心肠,经天狗一番道理之后,同意了不让五兴停学。可回到家里,一进屋,眼看着狼狈不堪的丈夫,一颗心又转了。这对中年夫妇一夜没有睡好,一会决定让五兴停学,说停学好;一会又不让停学,说不停学好。拉屎撒尿做不了主,井把式就大声吸着鼻子,哭了,“这都是我害了你们娘儿,害了人家天狗,我怎么就不死呢!你给我买包老鼠药来,让我喝了,反正活着没用,也不花钱吃药了!”女人听了这话,两股眼泪流下,说道:“他爹,你别说这话,家里人嫌弃你了吗?你就是睡在这里任事不一干:,你也是这一家的定心骨。你要再说这话就是拿刀子杀我。你是还嫌我心没伤透吗?”男人就再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