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2页)


  老秦吼了一声,鸡脖子塞进了牛的鼻孔,同时听见了牛在“嗞嗞”地急促地吸着鸡血。而溢流出来的血水喷了王和尚一手,又蚯蚓般地一个黑红道儿钻进了袖筒;他没有再敢动一下。
  “这下好了。”老秦丢掉了鸡,开始在盆子里洗手。王和尚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抚摸着牛头看了一会,就进堂屋大声地开柜。
  “和尚,你这肉头,又在忙啥子哟?”
  “真累了你,老秦哥!我摸一瓶白干,咱炒几个菜喝几盅吧。”
  “和尚,你又要让小月说我的不是了?!”
  “她敢!”
  “算了,邻家晦,谁不给谁帮个忙?这么热的天能喝下去吗?”
  王和尚提了酒站在牛棚门口,听了这话,有些为难了。老秦站起来要走,他拉住,拾起了那没头没血的公鸡,说:
  “老秦哥,这怎么行呢?你不喝酒,将这鸡带去吃吧;留在我这里做吧,我也做不出什么好味道。”
  老秦把鸡提在了手里,王和尚一直送到门外。老秦说:
  “小月的事,你们说定了?”
  “反正就是那回事了。”
  “到时候可别忘了咱陕西的乡党哟!”
  “那一定的,这条街上,三省的人我都在头上顶着哩。”
  老秦摇摇晃晃顺着漫坡走下去,身影在弯弯的石板街道上慢慢缩小了。王和尚抬起头,月亮已经老高。今夜是阴历十二日,光辉不是十分亮堂,路面却很是清楚。他望了望,远远的荆紫关,关里的河南人的屋舍看不见,灯火却高低错落,明暗区别,在飘动,在炫耀,在孤寂中作光明的散布。关下的丹江河,灰蒙蒙一个长带状的水面上,无论如何看不清船只和人影。
  “喂——小月!喂——小月!”
  他锐声地叫喊起来。在这条街上,唯独陕西人,其实也仅仅是他一个人,有着独特的喊叫节奏:前声拖十二分地长度,而到内容的部分,却出奇地道得极快。也就是这喊叫声,无论白天、黑夜,可以传出六里七里的路程。每天三晌,王和尚都要站在自己家门前这么喊几阵,街面上的人就又都知道是小月不在家了。“这野妮子,有人没人,一到船上就想不起这个家了!”
  王和尚常要对街坊四邻这么诉说。
  王和尚喊过三声,就走回牛棚去,看见牛气色果真比先头好了,就将窗台上的菜油碗灯压了压油芯,也开始感觉到了有无数的虼蛏从裤管里往上跑,便在指头上蘸了唾沫,往裤腰处轻轻按去:一个肉肉的东西,揉揉,黑暗里在两个指甲间一夹,发出‘‘哔”的响声。
  “爷佬保护,赶明日一早,我的牛就能大口大口地吃草了!”
  他抱了一堆湿麦草放在牛棚的墙角,煨了烟熏赶起蚊子来。一时烟雾腾腾,蚊子没熏死,自己倒呛得鼻涕眼泪都下来了。然后又在堂屋里煨了烟火,吹熄了灯,一个人静静地蹲在院中的捶布石上抽起水烟来。
  烟袋是竹根管做的,这是他向河南人学得的手艺。生产队未分地以前,他们父女俩的自留地上是舍不得种植烟草的。地分到户后,粮食一料收成便有了积攒,也便谋着种一些烟草来抽。但他没有多大的瘾,仅仅种了十棵,也全招待了来家的客人,从此也就不想再种,觉得抽烟是一种奢侈。小月却不,偏从荆紫关给他买回来了一大捆水烟板子,说:苦了一辈子了,难道连烟都不享受?他心里虽不大悦意女儿的观点,孝心却领了。就将这水烟板子放在水瓮下浸潮,装在小月的一个空雪花膏自瓷盒里,心情好的时候,捏出黄豆那么大的一丸来,按在竹根管的烟眼里,吸一口,吹一口,心里想:这真是“一口香”。
  一受活起来,他就想起八年前死的小月娘,那个白惨惨的瘦脸儿,总在眼前晃。他‘‘唉唉”着,怨她没福,死得太早了。
  这么思想着,便又操心起小月来;疯妮子,这么晚了,难道河边还有要摆渡的人吗?忍不住又站在门口,粗声瓮气地喊叫起来了:
  “喂——小月!喂——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