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五天,一辆手扶拖拉机开进了白塔镇。车上载的是三千株湖桑,湖桑上坐着禾禾。禾禾满面春风,唱一路戏曲,赏一路风光,将香烟不停地点着递给开车人。开车人是他那个当年的战友。
  当时正是黄昏。公社大院的干部们全蹲在院子里吃晚饭,吃的是墩羊肉饸佫,一些人已经吃了,满嘴油光;一些人敲着碗,看炊事员老汉用正骑在锅台上的饸佫架子压饸佫。看见拖拉机开过来,就都欢叫着出来帮卸车,一时人涌了好大一堆。那些商店的、旅社的、卫生院药铺的年轻姑娘们也都端了碗出来,一眼一眼寻着要看谁是禾禾。看见禾禾那么黑瘦苍老的脸,那么一身满是灰土的臃臃肿肿的衣服;咦.他就是县委书记过问的支持的禾禾吗?接着心里就提出各种各样的猜想:他和县委书记是什么关系?亲戚?老相识?或者是“文化革命”中这小子曾保护过书记?或者是书记的儿也当过兵,和他是战友?不知道根底的打听着他的根底,知道根底的说他碰了好运……众说不一,议论纷纷。但无论如何,大家都来看他了,都来帮他卸车了;三千株湖桑苗一捆一捆靠放在白塔底下了。
  当然,表现最积极的要算是二水。二水在禾禾离婚以后,就一心谋算着娶过麦绒。他三天两头到鸡窝洼去,有事没事在麦绒家的门前石头上坐坐。看见人家挖地,他就去帮着挖地;看见人家垫圈,他就去帮着垫圈;实在没有事干了,他就假装路过这里,或者去喝水,或者去点烟,说几句人家的孩子长得多么疼人,说人家的猫儿养得多么乖巧。但是,麦绒却对他总是不远不近,不冷不热,一个眉儿眼儿也不给他使。长期没有女人的单身生活,使他产生了对异性的贼心,也正因为女人永远对他是个不可知的谜而缺乏贼胆。夜里想得天花乱坠,白日里见了麦绒却瓷手笨脚地显得狼狈。他一直注视着禾禾这边的动静。禾禾揍过他那次以后,他心里安分了许多,但得知禾禾毫无重新与麦绒和好的希望,而传出回回痛打烟峰的风声后,他那颗贼心又死灰复燃。所以他愈是害怕禾禾,愈是待禾禾友好。这天吃过晚饭正在镇上游转,一见禾禾的桑树苗拉回来,就说不完的祝贺话,跑不断的小脚路。禾禾让去买烟就买烟,让去打酒就打酒。酒桌上,禾禾和战友划起拳来,他就公公平平地看酒。禾禾喝得多了,拳又不赢,输一盅,让他替,他仰着脖子只是往嘴里倒。
  送走了战友,天已经黑下来。二水帮着把树苗往鸡窝洼背。禾禾背三捆四捆,他也背三捆四捆,汗流得头发湿在额上,像才从河里捞出来一般。禾禾也不禁夸奖起他的忠厚诚实了。
  “二水,”禾禾说,“你说我这回能成功吗?”
  “一定成功!”二水说。
  “你怎么知道能一定成功!”
  “我想你会一定成功。”
  “二水,”禾禾就嘿嘿地笑起来。“你能帮我几天忙吗?”
  “没问题,干啥我都行。”
  “帮我栽这树苗。”
  “行的。”
  “你可不能偷偷就跑了啊!”
  “我再跑就不是人了。”
  当天夜里,禾禾就和二水上到山梁那一片空荒地里,限天亮栽了三百株。第二天,第三天,就将山梁两边的荒坡挖成一层一层鱼鳞坑,将桑树苗全栽下了。
  山梁上又有了一片桑林,鸡窝洼的人差不多都上去看了。烟峰倒埋怨禾禾栽树时不叫叫她,将自家的熏肉、烧酒拿了来,在木庵里生火为禾禾做了一顿庆功饭。吃罢饭,让她回去,他却坐下来问这问那,禾禾就催得紧了,烟峰说:
  “你这是怎啦,是嫌我败坏你的名声了吗?县委书记支持了你一下,你就将我不放在眼里了?”
  禾禾说:
  “嫂子说到哪里去了,你不回去,我回回哥吃不上饭,又该生你的气了。”
  烟峰说:
  “我又不是他裤带上拴的烟袋!他甭想再让我伺候他了,让他也过过没老婆的日子!”
  “你们还没有和好?”
  “分开了,各过各了。”
  烟峰沉着脸,眉圈都黑了下来。
  前几天那场架,烟峰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就搬了铺盖睡在西厦屋里。回回先是有了回心,自个做好了饭来叫她去吃,十声八声喊不应,回回也就火了,一碗饭摔在她的面前:
  “不过了就不过了!哼,你以为你是宝贝蛋,我舍不得你吗?”
  烟峰说:
  “我那么命好,还是你的宝贝蛋?我不会给你生娃嘛,你早安下心要往外撇我晦!”
  “就是的,就是的,你说的都是的!”
  这天夜里,烟峰早早就在西厦屋里睡了。回回关了鸡棚猪圈,在院子里立了好长时间,过来轻轻推厦屋门。门在里边插了关子,就走到堂屋,也“哐当”一声关了。睡在炕上生起闷气。炕虽然也是烧了的,但总觉得不暖和,脚手也不知道放着什么姿势舒服。就爬起来,又去轻轻拉开门关,心想烟峰一个女人家,致上一天半晌气也就罢了,到底还是要睡回自己的炕上来的。但是第二天早晨醒来,烟峰却始终没有回来。回回心下倒火了:哼,你好硬的心哟!你硬,我比你还硬呢。我这一次能求乞你吗?瞎毛病全是我惯的,我也是个男子汉呢!如果,谁也不给谁低头,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一个做了饭吃,一个去做饭吃。回回心空落落的,偏在上屋哼几段花鼓曲子,烟峰听见了,也是唱几句秦腔,声音倒比回回的高。再就是烟峰狠狠地在地上唾一口,回回必然就也唾一口,两个人被这种孩子赌气式的动作逗笑了;笑过一声,烟峰却立时沉了脸,使回回脸上的笑纹一时收不回来,十分尴尬。
  烟峰将这分裂说给了禾禾,禾禾难为了好长时辰,低着头抽起闷烟。烟雾顺着脖子钻进了茅草似的乱发里,像是着了火一样。等两根烟吸完了,抬起两只充满了红丝的眼睛来,说:
  “都是我不好。”
  烟峰说:
  “你不好什么了?这么些年,我也对得起他回回了。他现在能离得我,我也能离得了他。事情你也看得清楚,他做事是人做的吗?你也是天下最没出息的小子,你为什么要走?你这一走,是你做了什么丑事了,是我做了什么丑事了?说起来我就要骂你这厮一场,你也是喂不熟的狗哩!”
  “嫂子!”禾禾站起来说,“你怎么骂我,我也不上你的怪。我禾禾到任何时候,也不会忘了你的好处,但我不愿意看着你们这么闹下去。你真要是待我好,你就回去和回回哥和好,要不,我再也不去你们家,你也再不要到我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