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豆腐卖了半个多月,每天从白塔镇回来,禾禾就坐在门前的平面石头上盘算帐目。这时候,烟峰就坐过来,她喜欢吃零食儿,常要爆炒出一升黄豆在柜里,有事没事在嘴里丢几颗,嚼得咯嘣咯嘣脆响。她将一把抓给禾禾,禾禾双手拿着钱票,她就塞进他的嘴里。一边让禾禾报上一元的数儿,便把手里的黄豆颗儿在一边放一颗。然后,本钱是多少,支出多少,收入多少,就一堆儿一堆儿黄豆数起来。数完了,说几句中听的话,那黄豆颗儿就又全塞进嘴里嚼得满口油水。
  回回自然用心在地里,一回到家,放下犁耱镢锨,就去将禾禾的那些豆渣、豆浆端去喂猪。站在猪圈里叫嚷猪上了几指的膘。
  十天里,禾禾明显地黑瘦下去,回回的三头大猪却一天天肥壮起来。
  “能赚了多少利了?”回回坐在门槛上,一边噙着烟袋,二边在腰里摸,摸出个小东西在石头上用指甲压死了,一边问起禾禾。
  禾禾说:
  “集上的豆子是三角七一斤。一斤豆子做斤半豆腐,最好时做斤六两。一斤豆腐卖三角二角,有时只能卖到三角,这一来一去,一斤豆子可以落七八分钱。”
  回回一取烟袋,“嗤”地从缺了一齿的牙缝里喷出一股口水,叫道:
  “七分钱?才寻到七分钱!我的天,那柴钱,劳累钱,工夫钱一克除,这能落几个子呀!”
  禾禾说:
  “不知道别人家是怎么做的,咱就寻不下钱嘛!”
  烟峰说:
  “亏就亏在你纯粹是卖豆腐的。人家做这项生意,为的是落个豆渣豆浆,喂养几头大猪,你这么一来,自然利不大呢。”
  禾禾就忙说:
  “嫂子万不该说这话了。我在你们这儿住着,什么都是你们帮忙,这点豆渣豆浆让你家猪吃了是应该的,真要挣钱也不在乎那上边了。”
  烟峰说:
  “圈里那三头猪,权当有一头是你的。到了年底,杀了你吃肉,卖了你拿钱罢了。”
  接着就对回回说:
  “你舍得吗?咱总不能自个吃干的喝辣的,看着禾禾灌肠子啊!”
  回回当下泛不上话来,笑笑,说:
  “要依我说,赚一个总比不赚一个强。禾禾做生意也太心实,豆腐压的太干,秤也撅得高,那还能挣得钱吗?”
  但关于让猪的事,却未说出个什么。
  禾禾倒生了气,说:
  “嫂子说这话,分明是小瞧了我哩,硬要把猪给我,我就搬出这西厦房子。”
  回回就说:
  “你嫂子那嘴里,做出什么好主意。你就好生住在这里,你地里的庄稼,我多跑着替你料理些就是了。”
  烟峰就冲着回回撇撇嘴,返身进了门不出来。
  从此,夜里禾禾做豆腐,烟峰就催促回回去帮忙,回回贪着瞌睡,又让烟峰去。烟峰说:
  “我一个女人家,黑漆半夜的不方便。”
  回回说:
  “禾禾又不是外人,你只消把你那一张嘴检点些就对了。”
  烟峰就每年半夜半夜在西厦屋里忙罗。等回到堂屋里睡觉,回回早就睡得如死猪一般。她在被窝里带进一股寒气,将双脚放在他的身上去冰,他还不醒,心里说:这男人心倒豁达,也够大胆,都不怕我一个夜里不回来吗?这么一想,倒又恨起回回了:这是关心我呢,还是不关心我?
  这一家人帮着禾禾,禾禾也就寻着活儿帮他们。他顶看不惯这家的一点,是厕所和猪圈放在一起。猪都是大克郎猪,嘴长得像黄瓜把。人去大便的时候,它就吼叫着向人进攻,需不停地吓唬和赶打。大便之后,猪就将人粪连吃带拱,脏得人脚插不进去。禾禾提出猪圈、厕所分开,烟峰最叫好,回回却说这猪吃大便长得快,又能踏肥。禾禾不听他的,几个下午,重修成了一个厕所。烟峰很是感激,就以后常指责回回不卫生,有人没人,突然闻到回回身上的汗味,就骂道:
  “闻闻你身上,快臭了!你不会把那衣服脱下来洗两把水吗?”
  “农民嘛。”回回红着脸,给自己找台阶下。
  “农民就不干净了?禾禾和你不是一样下苦的,可哪里像你!”
  “有垢甲有福嘛。”
  “你身上的虱子都是双眼皮嘛!别夸说你福了,这么脏下去,我也和你离婚,看你比人家还有什么福?”
  “那好嘛,我和禾禾搭铺睡了!”
  每当烟峰到白塔镇去卖布料、染膏、糊窗子的麻纸、衣帽鞋袜、锅盆碗盏,叫回回去跟她参谋,回回或许就在地里忙活,或许就去垫猪圈,总央求禾禾去镇上卖豆腐时帮她拿主意。以致往后家里一切事情需要到白塔镇上去,烟峰就叫上禾禾一块去了。烟峰年纪不大,正是爱打扮的时候,要出门,便头上一把,脚上一把。从洼地里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过去,倒像是去拜丈人的新夫妻。回回有时一身泥土从地里回来,家里门全锁了,等到一个时辰了,禾禾和烟峰嘻嘻哈哈地走回来,他问: “哪儿去了?”烟峰说:“镇上。”他倒不高兴了,说:“有什么要买的事,三天两头去浪,也不让我知道。”烟峰就顶道:“给你打招呼你也不去嘛。”回回倒没了话。
  有时夜里禾禾做豆腐,回回让烟峰去帮个手,烟峰反倒执意不去。睡下了,两个人热火火地接着睡觉,烟峰就说:
  “唉,人真不能比,禾禾一个人在西厦屋里睡呢。”
  “嗯?”
  “怪可怜的。”
  “嗯。”
  过了一个多月,禾禾并没有挣下多少钱来,回回家的猪却肥得如小象一样。烟峰主张交售给国家,赚一笔大钱,给家里添一些家具。回回却主张杀了吃熏肉。深山里,家庭富裕不富裕,标志不像关中人看院门楼的高低,不像陕北人看窗花的粗细,他们是最实在的,以吃为主:看谁家的地窖里有没有存三年两年的甘榨老酒,看谁家的墙壁上有没有一扇半扇盐腌火燎的熏肉。回回将猪杀后,一个半扇就挂在了墙上,另一半拗不过烟峰,在洼里的人家中卖了。但这些人家都是提肉记帐,烟峰收到手的现钱没有多少,想添置大家具的愿望就落空了。她自己买了一件衫子,给回回添了一双胶鞋,余下的钱买了几斤土漆,请东沟的木匠来将家里的板柜、箱子、八仙桌漆了一遍。木匠为了显示手艺,就分别在柜的板上,箱的四面,画了众多的鱼虫花鸟,造型拙劣,笔画粗糙,却五颜六色的花哨。烟峰十分得意,回回也觉得老婆办了一件人面子上的大事,禾禾却不以为然,说是太俗。一头猪,整肉处理完了,惟有那猪头猪尾,四蹄下水,好生吃喝了几天。禾禾也停了几天烟火,三个人就酒桌上行起酒令:一声“老虎”,一声“杠子”,老虎吃鸡,鸡吃虫,虫蚀杠子,杠子打老虎,三人谁也不见输赢,总是禾禾赢烟峰,烟峰赢回回,回回又赢禾禾。喝到七到八成,回回先不行了,伏在桌上突然呜呜哭起来,禾禾和烟峰都吓了一跳,问为甚这么伤心,回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