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第3/13页)

显然是由于他已经感觉到了孙松鹤周围的人们和他,以及和他底理想的距离,他觉得,孙松鹤在这些人们里面生活;他不能满意。在这种自私的苛求里,显然是有着互嫉的。他们一同到那个叫做一线天的茶馆里去喝日茶。蒋纯祖希望和孙松鹤单独谈话,但张春田用他底出色的吹牛、咒骂、谐谑占去了全部的时间。

蒋纯祖注意到,张春田在说话的时候异常的活泼。在吹牛的时候他捶桌子和向对方耳语;他不停地向孙松鹤耳语。在咒骂的时候他异常急剧地盼顾,显然希望使别人听到。他有谐谑的、快乐的、可笑的表情,他底小眼睛是仁慈的。特别在注视赵天知的时候,他底眼睛是欢喜的、仁慈的。他向蒋纯祖笑了多次,但未说话。邻座是一大群农人,另外的一桌是一个商人--其中有一个异常的肥胖。其余的桌子空着。张春田和赵天知离开了一下。在他们离开的时候,蒋纯祖向孙松鹤,问到他们。显然是由于蒋纯祖底异常的态度,孙松鹤下颔打颤,注视蒋纯祖很久。

“都是很好的人!”孙松鹤有些严厉地说,沉默了。

这时那些乡场人物--那些声势汹涌的公子哥儿们走了进来,孙松鹤脸上有凶恶的表情。这些公子哥儿们显然是在找人。张春田走进来,从他们中间挤过来。赵天知走进来,向这些家伙看了一眼--蒋纯祖注意到,他底眼光有些可怕--立刻便坐到邻座的乡民们中间去了。他和乡民们谈话,不停地用他底那种眼光看这些公子哥儿们。

“好久不见了呀,何寄梅!”张春田大声喊,看着他们,未坐下。

“早上还见到!”何寄梅淡漠地说,这是一个瘦长的没有下巴的人,穿着新的西装。

张春田异常得意地笑了起来。

“过来,我有话说!”他招手,坐下来。何寄梅走近,他站了起来。

“大家都是自己人:你近来还卖屁股吧?啊!”“放你妈底屁!”

张春田活泼地笑,用一个奇特的逻辑敏捷地回答了他。“你底那张嘴,你底那张嘴!”何寄梅大叫,迅速地向外走去。

孙松鹤严厉地皱眉了。张春田用力看着他,然后笑了。“要整他们!整他们!天知,过来!”

赵天知过来,欢欣地笑着。

“要整他们,啊!”张春田重复地说,仁慈地看着赵天知。显然他希望别人赞同;他找来了这个赞同者。人们常常看到,年老的、孤独而失望的人们热切底希望别人赞同;他们明白他们底意见对别人是没有意义的,但他们迫切地希望赞同。张春田并未年老,但人们很容易看出来生活是怎样的摧毁了他底雄心、热情、和精力。特别在面对着年轻的、严刻的孙松鹤的时候,青春不能复活,他就嘲笑青春,而在他底内心深处,是有着爱慕、忧伤、失望--特别在这种时候,他迫切地希望别人底赞同。孙松鹤不能赞同他底这些毫无意义的骂人的杰作,于是他就找来了赵天知。他底那种激动的、严肃的、希望的声调感动了蒋纯祖,蒋纯祖笑了。

“你不晓得这批混蛋,要整!要整!”张春田向蒋纯祖说。

王静贤,听说孙松鹤来了朋友,找到茶馆里来了。他驼背、矮小,咬着长的烟杆;进门便笑着鞠躬。孙松鹤告诉他说,蒋纯祖是来教书的,他仔细地听着,含着不变的笑容,同时咬着烟杆。

“荣幸,荣幸!我就叫他们预备房子!--以后要多多的请教!乡下,生活太寂寞!”老人谦恭地说。

蒋纯祖有些局促,但觉得快乐。在这个天地里,他是遇到这些善良的人们,受到这种欢迎了。最初的印象,对于他,好像是一个天启,他激动地告诉自己说,这个寂寞的乡间,将是他底生活、工作、死亡的场所。--孙松鹤告诉他说,在这两年内,他一直没有停过脚;他是因为他底生活里面的某一个空前的失败才到这个乡下来的。蒋纯祖问他这个失败是什幺,他不肯说;显然这是最大的隐秘和最大的痛苦。蒋纯祖晚上才知道,这个“空前的失败”,是指政治活动底挫折而言。在此刻,血痕还是新鲜的,孙松鹤是处在大的痛苦中,违背他底坚强的理智,他觉得一切都是空虚的,经历着对死亡的恐怖。晚上,喝了酒以后,坐在灯光昏暗的面粉厂里,听着水声,孙松鹤告诉蒋纯祖说,他“失恋”了,想到了生与死的问题。

蒋纯祖明白这个失恋并不是一般的失恋,他思索着。他发现了孙松鹤对他的态度底变化。在上海的时候,孙松鹤严肃底启导他,对他相当的冷淡,从未向他提过感情的问题。他认为这是由于生活境遇底变化,和他,蒋纯祖底变化,因为他,蒋纯祖,和在上海的时候完全相反,已经在精神上站在比朋友优越的地位上了--他觉得是如此。

对于孙松鹤,这是很简单的:他现在孤独了,需要一个朋友,他极其激动地欢迎了蒋纯祖,他们原来是用另外的眼光相看的,他们原来是并不顶熟悉的。但那种叫做理想的东西,和他们各人心里的痛苦的创伤,把他们联结在一起了。在河畔的那最初的一瞥里,他们便感到这个了。

然而孙松鹤是严谨的人,他从来没有向别人提过他底过去的工作,现在也只简略地提了一点点。蒋纯祖完全明白了,有些惊动,看着他。孙松鹤说,他近来想到了生与死的问题。他说,死去的人,是不能复活的了。于是他们沉默。“对不对?”孙松鹤问,在严重的心情里,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是不能回答的。但蒋纯祖竟然回答了,由于他底雄心,他回答说:死去的人,是能够复活的。

“你带了书来没有?”

“带了不多。”

“听说你弄音乐。你怎样?”

“很难说清楚--”蒋纯祖说,笑了一笑。

“自然,你在任何时候都能抓住一点什幺--不会感到这种--空虚。”孙松鹤笑,他底下颌打颤。

“不然。我现在还不能证实,我是不是已经完全毁灭,--我告诉你罢,我弄得一塌糊涂,为了一个女人,接到你底信,我逃到乡下来的!”蒋纯祖说,激动起来了。

这种谈话,它所使用的和日常的生活相冲突的深刻的字眼,以及它所带来的矜持的情绪,造成了一种痛苦的、羞耻的感觉,使蒋纯祖脸红。当他说:“我现在还不能证实我是不是已经完全毁灭”这句话的时候,他意识到他是虚伪的。他觉得这是对严肃的人生的一种离奇的侮辱。当他激动起来的时候,他获得了解脱,谈话活泼了。

“我想证实我是不是已经毁灭了,这是很简单的!”他热情地说,伏在桌上,看着朋友。“我是单独一个人从上海逃到南京,又从南京沿江北逃出来的,在路上我有可怕的经历!到南京的时候,正是失陷前两天的样子,我找不到一个人,我想我应该冷酷,那也可以说是生与死的问题!”他热情地笑,于是他详细地向孙松鹤叙述。在这种时候,他底表现的能力是非常的强的。他讲到武汉,讲到音乐,讲到恋爱的心情,讲到道学的思想--讲到黄杏清和傅钟芬。随后他讲到高韵,王颖,张正华;他比较这一切人。“我做着这个梦一直到重庆,我不再承认一切传统和一切道德,我需要自由,我觉得我是对的。于是我忘记了从南京逃出来,在旷野里所遭遇,所抱负的一切--我心里首先是有一个最冷最冷的东西,随后就有一个热得可怕的东西,在冷的时候我简单地看到生与死,我觉得自己有力量,在热的时候我溶解了,于是我感到,在我底身上是有着怎样沉重的锁链,渐渐地我变成孤独的了,最可怕的是,所谓自由,便是追求虚荣和享乐,我开始了。我从我底姐姐们骗到一些钱--是的,我突然觉得我讲自己像讲着别人,这是可笑的!”他说,笑了两声,凝视灯火,沉默了。他听见了窗外的深沉的水流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