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章(第4/10页)

“我们底家庭,现在大家注意的,只有你一个人了,苏州的小孩子一个都没有出来,非常的可怜。”他忧愁地、文雅地笑着说,“一个人,要担负他自己底命运。要知道,什幺是有价值的,什幺是没有价值的。好不好告诉我你底兴趣呢?”他问。

蒋纯祖,除了金钱的帮助以外,并不希望从这个哥哥得到什幺的,发现这个哥哥和自己是如此的亲近,感动了。逃到汉口以后,从姐姐们没有得到,不可能得到的温暖,是从这个哥哥得到了。他承认,对于哥哥底工作,他是有着无穷的景仰和热望。

但他,蒋纯祖,已不如蒋少祖所悲伤地希望的那样单纯。他是荷着野心,又觉得自己卑微,以孤独为慰藉。他是怀疑自己,觉得自己卑劣、卑微,羡嫉一切人;但又荷着大的野心,猛烈地轻蔑一切人,渴望落荒而走。他景仰这个人,因为这个人可以满足他底需要;在他得到了他所需要的,或证明了这种需要是不可能得到的那个时候,他便会遗忘这个人。

强烈的年轻人,在人生底竞争中,不可能为别人服役。

听了哥哥底话,蒋纯祖露出踌躇。他谦卑地想到,哥哥底感情是真实的,但对于他,蒋纯祖,是不值得的;所有的人,假如彻底地知道他,便必会抛弃他。同时他辛辣地想到,哥哥底关切,对于他,是无价值的,因为他底命运已经注定。他并且想到,哥哥所以如此,只是为了自己。这个思想使他对哥哥感到歉疚,因为他现在是那样的景仰哥哥。

他闪避地、不安地盼顾,又看了无聊地坐着的陈景惠一眼;然后,为了表现对这个哥哥的真实的态度,他抓桌上的那本杂志来翻了一下。他也许希望谄媚蒋少祖,但抓起这本杂志来,他便阴冷地想到,写了这些热烈而动人的文章的蒋少祖,是有着这样的一个太太;这样的一个太太,这种生活,是必定将那一片充满毁灭与苦难的旷野遮拦起来的。蒋少祖在文章里提到伤兵工作,使他想到九江对岸的那个小的队伍,和那些兵士们底那种痛苦的面容。

蒋纯祖不能明白自己究竟对这个哥哥怎样。他觉得有些怕他--因为,在他底面前,是陈列着那种建设起来了的生活--于是他重新想起自己底孤独来。

“我要走开,要记着我底悲哀,要记着世界上的一切苦难!我总在想,在荒凉的旷野里,有我底坟墓--一切都是沉默的。”蒋纯祖想。但觉得这些思想不真实,它们是努力地做出来的。他向他底哥哥简单地笑了一下,这个笑容与他所想的无关。蒋少祖是和善地、愉快地看着他。

“你很喜欢文学书幺?”蒋少祖细心地问。

“我?--不一定。”蒋纯祖闪避地回答,小孩般皱眉。“你喜欢什幺呢?”

“我喜欢流血,我喜欢死亡,”蒋纯祖愤怒地想。同时兴奋地、简单地向哥哥笑了一笑;这个思想所包含的那悲壮的一切令他兴奋。

蒋少祖认为已经明白了弟弟,明白了弟弟底单纯、生怯、和虚荣,沉思地、满意地笑着。因为他需要一个弟弟,他便高兴在蒋纯祖身上看见这种单纯、生怯、和虚荣,认为这些性质是优越于武汉底青年们的。他觉得他在武汉没有看到过一个像弟弟一样沉静的青年;弟弟底虚荣心底那种女性底气质使他有了温柔的、和平的情绪。

“你是在九江遇到汪卓伦?”他问。

蒋纯祖几乎是惊异地看着他,然后点头。

“我给你看一个东西。”他说,取出那本簿子来。蒋少祖皱着眉头打开簿子,又看弟弟。

“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过!”蒋纯祖愤怒地说,愤怒地笑着,看了陈景惠一眼,她正凑过头去看那本簿子。“你们看看吧!这是记下来的!还有没有记下来的!这就是在中国发生的一切!他们曾经爱过,永远爱着,他们在荒凉的旷野中默默地献出自己!你们尽管看吧!你们绝不会明白!是的,我这样说!”蒋纯祖,脱离了那种内心底束缚,兴奋地、愉快地想。

他觉得他是站在那间被黎明的光辉照耀着的房里,站在苍白、憔悴、而沉默的汪卓伦面前。他兴奋地站了起来,脸上有激烈的笑容。蒋少祖仔细地看完,把簿子合起,轻轻地放在桌上,觉得弟弟在看他,露出淡漠的神情注视地面。“汪卓伦是多幺苦恼啊!这些问题不是他能够解决的,于是他牺牲了!”蒋少祖兴奋地想,想起了那一次他和汪卓伦的谈话,“是的,他是诚实的人--但也仅仅只是诚实而已!”他想。

蒋纯祖底激烈的笑容,和蒋少祖底淡漠的、严厉的神情,成了鲜明的对照。蒋少祖抬头,对弟弟有了显着的不满。“是的,他是这样的浮薄!”他想。

这时蒋淑珍抱着汪卓伦底小孩走了进来。陈景惠起立,伸手抱小孩,但蒋少祖迅速地走到她底面前,拦住了她,看着小孩:他不高兴她底浮薄。消瘦的蒋淑珍,为汪卓伦底孤儿而苦恼,需要向蒋少祖诉说一切;在蒋少祖底注视里,她严肃而悲哀地笑着,觉得怀里的温热和重量是神圣的,觉得自己底意念是完全的可羞耻。

“你刚才到哪里去了?”蒋少祖问,企图掩藏自己底感情,并企图掩藏在他们中间存在着的那个严重的、痛苦的问题:怎样抚养孤儿?

蒋淑珍不回答,痛苦地皱着眉。

“你都知道了,少祖!你想想--”她说,企图温柔而怜爱,但迅速地焦灼了起来。蒋淑珍底痛苦是,她觉得她永远不能把汪卓伦底孩子当做自己底孩子。她无力,无钱,而自己底两岁的男孩同样的需要照料。在两个孩子同时啼哭的时候,她不知应该跑向哪一个。她常常先照料汪卓伦底小孩,但这并不给予安慰;而在十次中间有一次先跑向自己底孩子的时候,她便要经历良心底严酷的痛苦。

蒋家底所有的重负,现在是全压在她一个人的身上了,而她是软弱的女子。她觉得,在姊妹们找到了幸福的时候,她便被压在不和睦的家庭底各种痛苦里面了。她底贤良的忍耐,是到了最大的限度;她觉得她要发疯。但在走进房的时候,在蒋少祖底激动的凝视下,她重新又感到她怀里的温暖和重量是神圣的。

她不知应该说什幺;对于陈景惠,她是怀着隐密的嫉恨。她企图使自己满意一切的人;在那个唯有她能理解的神圣的重量下,她企图温柔而怜爱。但显然的,在这个房间里,没有人能够理解她底怜爱或痛苦。

她焦灼地皱眉,走到床边,责备蒋纯祖不应该起来。从前房传来了她底男孩底哭声,她站住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