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第2/8页)

蒋秀菊严肃地凝视着她,耽心她会说出很坏、很坏的话来。

“是蒋少祖!”王桂英轻蔑地说,然后,她底脸上出现了讥刺的微笑。

蒋秀菊更严肃,看着她,没有说话,她已经听说了王桂英底隐秘,但不知道这是由于蒋少祖--大家都没有想到蒋少祖。她凝视着朋友。突然她愤怒地皱眉,低头看着火,同时疾速地把膝上的手套抛到桌上去。

“我没有想到!--”她愤怒地说。

王桂英移动身体,悲哀地、讽刺地笑着看着她。“若瑟,你坐过来,坐这里来,”她忽然亲切地说,喊了朋友底教名;“我告诉你,我总想告诉你,但是因为我心里--”她忽然停住,笑容没有离开,意外地有了泪水。“外面雪很大,是吧?”她说,哀怜地避开了眼睛,疾速地整理衣服。

蒋秀菊开始明白这个苦难,开始明白同情和怜悯底必需--她在进房前是并未准备这个的。她坐近去,单纯地仰起头来注视着朋友。王桂英叹息着,环视着,好像企图明白房间里有没有敌对她的东西;她不能弯腰,她请蒋秀菊拨火,以后她以不安的,兴奋的低声述说她底故事。

蒋秀菊注意地听着她。一面观察着她底表情,企图理解她。

蒋秀菊留心到了她底那个痛苦的、讽刺的微笑,不安地思索着,在思索中变得谨慎起来,这种谨慎,是无经验的少女们常有的。

“我不理解他。我和他很疏远--”王桂英说完,蒋秀菊谨慎地说,严肃地看着她底朋友。

因回忆底激动而脸红的王桂英凝视着窗户,思索着朋友底这个反应;忽然她笑了,眼睛半闭着,掩藏地、沉思地看着朋友。

“原来就无所谓理解不理解的。”她冷淡地说,笑了痛苦的、讽刺的笑。

“你想,他,他不应该做这种事,这多幺不好!”蒋秀菊激动地说。

“是的,多幺不好,但她是不懂得的,”王桂英想:“她们向来是这样,装得很神圣,说这个不好,那个也不好,安静地坐在这里,同情我,批评我--她在烤火,在想我这样犯错,而且,她底上帝说--好蠢,为什幺我要去找她?不需要,一切都不需要!”她皱眉底站了起来,走向窗户,把脸贴在玻璃上。蒋秀菊严肃地凝视着她底腰部。

王桂英贴在窗上看落雪,有了冷酷的桀傲的痛快的心情。她觉得她是被埋在雪里;觉得她心里充满了洁白的、寒冷的雪,它们痛快地以酷寒烧灼着她。

蒋秀菊低下头来,思索着,替王桂英觉得可怕。很久之后,她低声唤王桂英。王桂英回头向她微笑,于是她意外地脸红。

王桂英笑着用那种赤裸的、挑弄的、讽刺的眼光看着她。

她不知何故脸红,笑着,忘记了原来要说的严重的话。“我想,多好的雪啊!”王桂英扬起眉毛来,说。她说这个,主要地为了帮助她底表情。

“是的,我刚才沿路来,没有人,那样大的雪。”蒋秀菊带着她所特有的那种骄矜的、动人的表现,说:“我想这时候大家都在家里烤火;我想不管是战争,杀人,这一切怎样,人都在家里烤火:快要过年了。好像一切总是这样的--不过我不知道自己怎样才好。”她严肃地思索着。“我大哥变成了那样,他怀疑一切人,人总是自私的,我也是自私的。”她说,用这样的方式表现了她对朋友的感情,诚实地看着王桂英,希望王桂英原谅她。

王桂英痛苦地笑着,疲懒地靠在窗上看着她。

“那幺,你怎幺办呢?”蒋秀菊叹息,问。

“不怎幺办。”她回答。“等小孩生下来,我就再做事情。我要养活小孩。”她严肃地说。

蒋秀菊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严肃了;她决未料到这个回答的。

“那幺,你不怕吗?”

“怕什幺?”王桂英说,讽刺地笑着。

“是怎样的环境,桂英!”蒋秀菊忧愁地说,“你那些亲戚,尤其你哥哥,他们不讲话幺?”

王桂英不回答,疲懒地靠在窗上,玩弄着手指。“你想想,桂英,怎幺能够这样做!我们中国底环境怎幺能够比别人?你总是--我想假若你给救济院底托儿所,那幺沉表姐有办法,她有朋友在救济院做事,我可以替你托她--但是你--”

王桂英撑住腰部,挺直身躯,看着窗外。

“但是我?我要照自己底意思做。”她阴沉地说,“我不会怕的,我要养我自己生的孩子!是的,私生子--但是我,我不怕!”她愤怒地说。

“并不是说你怕不怕--”蒋秀菊说,沉默了,想到了蒋少祖。“他居然做出这种事来!”她想,“不要名誉,不顾家庭,要是姐姐晓得,她们要怎样伤心啊!要是爹爹晓得了,多可怕!而且将来连我们都不好见人了!”她苦恼地想。

“我想,我还是劝你给救济院。”她庄重地说。“秀菊,你想想,你假使有孩子,你给救济院幺?”王桂英激烈地笑着,说。

蒋秀菊皱眉,露出特别忧愁的表情来,瞪大眼睛看着窗户。

“不要生气,我开玩笑,若瑟!”王桂英说,悲凉地笑着。蒋秀菊忧愁地摇头。

“我不生气。但是我替你难受--而且,你这幺久都不告诉我,不认为我是你底朋友--”她兴奋地说,红了脸看着朋友,“桂英,我希望上帝救护你--”她说,有了眼泪。

王桂英送蒋秀菊出门,并伴着她走入桃林。桃林底茂密的,坚硬的枝条被积雪压弯了;稠密的雪花在林间无声地飘落着。王桂英带着悲哀的、庄严的神情,慢慢地走在朋友底身边。蒋秀菊用小伞维护着她,雪落在她们底身上。

她们在被农家扫开的小路上慢慢地行走着。一个迎面走来的肥胖的农妇向王桂英笑着点头,王桂英站下来,笑着和她说话;蒋秀菊停了下来,觉得王桂英是故意地停下来和农妇说话。

蒋秀菊迅速地走过桃林,回头看时,身体臃肿,头发凌乱的王桂英仍然站在落雪的林间和农妇说着话。蒋秀菊并且听到了王桂英所笑出的,不快的、清晰的笑声。

※ ※ ※

夏初,王桂英生产了一个女孩,王桂英在生产以后的最初几天是处在极大的安宁里面,不时有喜悦的,幸福的情绪。在她底心灵中她是完成了最美好的工作的母亲,她未曾想到在她底这个世界旁边还有一个世界--那个正在注视着她的,险恶的世界。她好久都没有想到别人对她的毁谤和压迫是可能的;在她底陶醉中,她觉得别人即使对她不满都不可能,因为她并不妨碍别人。她根本不需要,不感觉到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