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第4/6页)

但这片土地却加重了花园底神秘,而这对于蒋家底感情细致的人们是重要的。他们称花园为后花园,在这种称呼里他们感到自己是世家子女。妇女们回家来总设法尽快地跑进花园,有时她们带笑地跑进,而肃穆地止住,站在花香里流泪;有时她们庄严高贵地走进去,站在柳荫下,浮上梦幻的微笑。蒋家的人们似乎都有这种气质。外人呼他们呆子,他们自己也这样喊。大姐蒋淑珍出嫁后第一次回家时曾闹了有名的笑话:父亲在睡觉,她没有喊醒他,迳直跑进花园,傍荷花池向金鱼缸跑去了,但失足落在荷花池里。傅蒲生拖起她来,她却全身水湿地仍然向金鱼缸跑,并且蒙脸啜泣。老人娶过三位姨太太,另外两位已在五年前陆续故去。在这很远以前他娶过一位歌女,为了这个他把发妻送到南京去,以后她就一直住在南京。那时最大的女儿才五岁,蒋捷三伴那位歌女住在苏州,恋爱,并雄壮地经营产业。这确然是一次恋爱,虽然是奇特的恋爱,并且时间很短促。蒋捷三在一生里只有这一次痴狂,他凶猛地进行,好像要偿补青春时代的这一部分的损失似的。这对蒋捷三是那样的重要,他不许别人轻视这位出身不洁的女子,他竭力在家族中提高她底地位;假若可能,他要把她置在天上,那里一切损害都及不到;他声明他底产业是为她设置的,他要为她挥霍。

这位女子不美,势利,且生病。但痴狂无法遏止,后来它自行完结了。这位女子闹出了不名誉的行为,死在苏州。她弄了很多钱,但一文也未带出去。蒋捷三从腐蚀性的大悲哀和仇恨里醒转,但正因为族人底非议和苏州上流社会底攻击,他改变了原意,给这位不幸的女子安排了一个最阔绰的葬仪,并且强迫自己底亲戚们来苏州送葬--于是这个葬仪轰动了苏州。

第二年他接发妻回家了一次,以后开始讨姨太太。做这一切只是为了磨灭创痕和安慰老年。老年来临了,生活里再不会有什幺新的东西,除了最后一次的风暴,而这要揭露旧的创痕--。据说那位歌女给蒋捷三留下了很多纪念,最重要的便是园端那片里面有着池塘的松林,据说那片林木是为她底病而栽植的,松树都从十里外的山上移来。那次痴狂幸而没有使他损失财产。想起这个他都要战栗。他在那以前和那以后都是以严格治家出名的人,他不能想像假若痴狂使他损失财产,他底儿女们要怎样生活,树底希望在果实,于是他老年的精力全化在儿女们身上,他教育他们,爱抚和责罚他们,感到风波是不留痕迹地过去了。但这个家庭总似乎是有深大的激动藏在里面的,它底儿女们是那样多情而优美,这便是不幸。后来的遭遇使蒋捷三倒宁愿在最初的风险里倾覆一切,因为在痴狂里毁灭自己总要比在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底失败时倒下要好些。

松树成林,覆盖着荒芜的草地和闪光的池塘,老人站在假山石后凝视它。蒋家的人们每人爱这个后花园的一部分:大女儿蒋淑珍爱大金鱼缸,三女儿蒋淑媛爱葡萄架,蒋蔚祖喜爱荷花池,蒋少祖,在他未离家以前(他十六岁离家)则女性地爱着松林里的那个小池塘。各人有各人的原因,这些原因很简单,但在他们自己是神秘而凄婉的。

老人洗澡后走进花园,吩咐在大葡萄架下开晚餐。老人摩挲着黄金大挂表走向玫瑰花丛。

他弯腰嗅花香,并用手指弹掉倒挂在枝上的败叶,满意新洒的水,跨过湿润的草地向金银花坛走去。他不愿大儿子去南京,并且怀疑媳妇,觉得他们在为了奇怪的原因争吵;他沉思着。他穿过假的山洞,皱眉凝视着另一道假山后的松林,松林顶上照着落日底金红光。他底眼袋下露出忧戚的皱纹。这种表情是很少让别人看见的。

最近的楼阁旁有孩子们的叫声和冯家贵底苍老的、快乐的笑声。他笑得像叫。另一处,水仙花坛旁有男子底愉快的、沉思的话声,老人听出是王定和和蒋蔚祖。老人在花丛中,向葡萄架走去。

王定和对蒋蔚祖很诚恳,他爱他;王定和不曾对别人这样。显然他们在密谈,花底浓香,湿润的晚风,近处小孩们底游戏声,松林和楼阁上照耀着的红光--江南底黄金般的黄昏给了他们底谈话以深刻的诗意。

蒋蔚祖倚在一株柔软的槐树上,抱着头,以微笑的、忧愁的眼睛看着王定和。王定和卷起衬衣袖子又抹下--反覆着这个动作--轻轻地在草地上徘徊着;嘴部有固定的微笑,眼睛看着地面。这是自信的男子特有的姿势。

“啊,我底目的不在这里。我可以说没有目的,况且我做事,而不喜欢空洞地追究--”他沉思地微笑着,在草地上弯腰跨大步。“听,婆婆鸟,啊!”听见布谷鸟底叫声,他抬头,抹下衣袖,愉快地看着蒋蔚祖。

“还有一种雀子,在这种时候--”

王定和忧戚地摇头。

“我不懂雀子;除非住在苏州--你没有什幺不舒服吗?”“我,我很好。”蒋蔚祖回答,好像这个美好的黄昏要求他这样回答。

他们原来在谈蒋蔚祖去南京的事的,但他们忽然谈了这些;好像是,假若不是在这种可惊羡的黄昏里,他们便不会谈这些。“那幺你作诗吗?”王定和笑,弯屈左手。“我拿给你看好不好?”

“不,现在不看。他们说少祖要做官了,但是靠不住。老人近来提他吗?”

蒋蔚祖未答,他未听清楚。他摇动身体,使槐树抖出愉快的声音,并且发笑。

“苏州,啊,”王定和说。蒋蔚祖点头。

楼顶上的霞光消逝了。空气澄明洁净,金银花呈显出素淡的惆怅的白色,王定和惊羡地看它们,觉得它们在白天里是没有颜色的(他在白天里并未注意它们),而只在现在才有颜色,这种白色,愁苦的、羞怯的白色。有妇女在花间走过,发出话声,话声特别嘹亮。这种黄昏,好像一切都是孤独而自由的,但是彼此爱抚而和谐。小孩们底声音听不见了,鸟雀在幽暗处啼鸣。树木和花丛底阴影丰满了,一种幽微的哀感和渴慕散播在空气里。从幽暗的叶隙间可以看见天上的最初的星。楼宇底暗影里,假的溪流闪着白光。

“啊,老人老人!这是他底天堂呢!我明白你们蒋家!”王定和讽刺地说,愉快地笑了出来。

蒋蔚祖离开槐树,轻轻地叹息,温柔地笑着。他整理白绸短衣,向金银花坛慢步走去;听见近处花丛里的妇女底喊吃饭的叫声,他站住。

王定和以令他吃惊的快步走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