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上)(第2/6页)

蒋少祖相信着他底朋友们常常宣称的他们在军队里面所有的政治力量,希望在目前的战争里能够有所成就。但两天来除了疲倦以外什幺也没有得到,他开始觉得自己底那种热情是浅薄而可羞的。第三天清早起来,他便发觉到自己是有了傲慢的、冷淡的、顽强的心情。他觉得他能够,而且必须单独地行走了。

在这种心情里面,他觉得他已经彻底地认识了,目前在上海进行着的一切。他接到了王桂英底来信。他在南京,在三姐蒋淑媛结婚的那天便认识了王桂英。她给他,一个青年,以愉快的印象,以后王桂英来上海读书,由他介绍读他底那个大学底附中。最初两年王桂英很用功,对自己底前途,她是有着抱负的。蒋少祖和她感情很好:亲戚们都觉得这个婚姻是最好,并且是毫无问题的。但某些机缘破坏了这个。

第一,是蒋少祖已经恋爱陈景惠。第二,蒋少祖在和王桂英的关系里感到某些拘束,而这和他底家庭有关。第三,王桂英热情而倔强,使年轻的蒋少祖在烦恼中变得傲慢,故意地冷淡她。但奇怪的是,蒋少祖自己只抓住了一个毫不相干的理由,就是王定和要把她嫁给商场:他,蒋少祖,应该厌恶这个,他想。

在当时,和很多人一样,蒋少祖是并无分析的能力的,他满意他自己底理由。陈景惠是给了他以甜美的青春底诗歌。结婚底失败使他重新想起了王桂英,在复杂的感情里希望王桂英不会有幸福的前途。他忧伤地想到王桂英是在南京底美丽的湖畔生活着。他们已四年没有见面,这次的突然来信令蒋少祖激动。但蒋少祖,面对上海的血与火,心情严肃而顽强,决定不回答。这个决定使他快乐。

王桂英热情地感觉到自己要在这个人间行走的是一条艰苦的,不寻常的道路。在感情底迷乱和孤注一掷的心情里--这是常有的--她预感到自己底生活将荒唐而悲惨。在不明了束缚着人们的实际的一切的时候,在幻想里预尝着这种甜美的荒唐和悲惨,他心里有大的欢乐。这种欢乐,在目前的这个时代,是很多人都经历到的。似乎整个的人类生活就是这样改变了的。王桂英底赴上海,是一.二八的光荣的、热情的战争所促成的多种行为之一。

三年来,王桂英在南京玄武湖畔教小学,经常地和蒋家姊妹们来往,生活平静而清淡。现在她突然觉得,这三年的生活,是空虚可怕的。青春的年华不是常常有的。特别因为这个思想,王桂英渴望试验自己底热情。给蒋少祖发信的那一天,她关在房里唱歌,唱得极嘹亮。她做了一些动作激赏自己。她觉得蒋家姊妹们底被炮声引起惊惶是值得鄙视的。她觉得她是从此和旧有的一切脱离了。她觉得她来找蒋少祖是当然的;此外她没有再想到什幺。

她搭着一艘运米的汽轮赴上海。汽轮靠岸的时候,从低空飞过两架敌机,全船惊叫起来;然后,在看到码头上的端着枪的日本兵的时候,全船是死一般的寂静。王桂英,凭着栏杆,紧张而矜持地凝视着日本兵,听着在寂静中发出的,渐渐缓和下去的,震颤的马达声。在寂静中,这马达声有特殊的意义,王桂英从它得到新的勇气,并觉得全船的人们都从它得到了勇气。

王桂英觉得马达声美丽如诗歌。王桂英看见了远处的火光,激动着。这一切都证明她必须到上海来;她,王桂英,怎幺可能失去这一切!她冷淡地走过持枪的日本兵,觉得他正在注视她,不仅因为她是中国人,而且因为她是坚决而美丽。走到街上,她奔跑起来了。

想到她会找不到蒋少祖,她便凄凉而惊恐。直到晚上她才找到蒋少祖的家。她极端地严肃,眼睛闪烁,拖了一拖毛线外衣,提起绿色的短袍快步上楼。蒋少祖不在家,楼门锁着。她喘息着。

她的头靠在门上有半分钟。随后她下楼询问房东。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再上楼,检查锁,取出自己底钥匙打开门。窗上幻着奇异的微光。王桂英走到窗前,在桌上摸索,打开了黄罩的台灯。灯光骤然照在狼藉地堆满着书籍的红色桌面上,房间里映着谐和的,热烈的黄色。

--王桂英站住不动,觉得这里面有着某些尚未发现的,不可理解的东西。她热切地,凄凉地凝视窗外,听见缥缈的人声和远处的炮声,同时看见了庄严地映在高空里的闸北底火光,明白了它们底意义。她垂下头来思索着,丰满的下颔微颤。然后她推开内房底房门走进去,找到了灯,打开它,生疏地站着,她关上灯--她觉得这样好些--走向床,拖起被盖蒙头卧下,听自己心脏底强烈的鼓动声。

她未意识到她底行为属于这个家庭底哪一种友谊。她未意识到这些;或许她认为蒋少祖夫妇是和她很亲切的(她见过陈景惠),或许她是过分的凄凉和痛苦。她想到今天是旧历除夕。只在早上,在拥挤可怕的轮船上她想到过这,后来便完全遗忘了。她想到往昔的除夕底景象,这些回忆令她更伤心。

她忽然觉得她在人间已经是孤独的,可怕的孤独的了。一个高身材的,有着忧郁而激动的圆脸的,穿着旧而厚重的黑大衣的男子迅速地上楼,笑着--好像觉得很滑稽--推开房门。

王桂英掀开被盖跳起,惊惧而欢喜。暂时她未能看出来者是谁,但认为是蒋少祖。她发出了某种喊声。来客笑出热烈的声音喊大嫂,王桂英怀疑地站了下来。王桂英困窘,但热情地走出,亲切地看这个两腮有黑须的、不安的、年轻的男子。

“我也刚来,我不知道,先生。”王桂英用北平话说。来客奇异地笑着向她鞠躬,未问她姓名,未问她从哪里来,准备退出。显然他觉得假若问这些就会和这位女子有太亲切的危险。他整理大衣,振抖它,好像他极欢喜这件粗糙的,笨重的黑呢大衣,随后他又向她笑,笑着转身。

“我从南京来!”王桂英,回答他底笑容,高声说,并露出那种惊恐的娇媚,希望他站下。无疑地她觉得他是朋友,善良的,亲密的朋友。来客怀疑地看她,但羞怯地笑了。

“很严重的战争啊!”王桂英带着她所特有的热切说。来客忧郁地点头,在手里抚弄礼帽。

“这样的战争,这样的,伟大!”王桂英笑,不安地环顾。

“打得很激烈--”

“完完全全只有十九路军吗?”王桂英嗅鼻子,“欺骗多可恶!--我以前在上海念书。在南京,他们欺骗,像你是小孩。”她说,忽然脸红,露出洁白的牙齿发笑,以疾速而碎小的步子走至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