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北方饭店,菜刀(第3/3页)

小白另外一个小些的相框里,一个女孩儿,右手托腮,唇红齿白地笑着,短头发,吹风机吹过。照片里粉红的柔光,显得女孩儿的肉脸很圆润,长得有点像关之琳。我想,美国是好啊,打在人脸上的光都不一样。后来才知道,这种柔光照片,叫艺术照。后来,小红认识了一个叫迷楼影棚的老板,也去照了这种艺术照,说是在纸上留住青春,等有女儿了向她证明,妈妈比女儿好看,人类的遗传史,就是一部退化史。一套十好几张,黑白照片,泛黄的基调,小红烧肉上了很重的妆,嘴显得很小,眼神无主,手足无措,仿佛雏妓。小红烧肉问我要不要挑一张走。最像雏妓的一张已经被她爸挑走了,最不像雏妓的一张被当时已经是她男朋友的小白挑走了。我说,不要。

“你女朋友?”我指着照片问小白。

“女的朋友。我妈的钢琴学生,很小就和我,一起练琴,她坐琴凳的左边,我坐琴凳的右边,也就是说,她坐我左边,我坐她右边。”

“不是女朋友,照片这么摆着,别的姑娘看见,容易误会,挡你的机会。”我女友见小白第一眼,知道了他爸爸的传奇以及小白从美国来,对我说,班上个子矮的女生要倒霉了,要被骚扰了。我说,小白看上去挺老实的啊,个子不高,白白的,乖乖的。我女友说,你戴上眼镜,看上去也挺老实的。

“这样更好,我爸爸希望我努力学习,看九遍《内科学》,像王教授那样,笨人下死功夫。”

“你中文不错。”

“我上完小学才出国的。原来在和平街那边,和音乐学院的一些子弟玩儿,我妈是音乐学院教钢琴的。但是好久不说了,生硬。” 小白说。

听到钢琴,我看看了我的手指。我的手指修长,小指和拇指之间的展距大于二十五厘米。小学老师开始不知道我五音缺三,跟我老妈讲,让他学钢琴吧,否则浪费天才。我老妈说,我们家放了钢琴,老鼠侧着身子都进不去屋子了,钢琴?我们厂长都没见过。后来,我老妈给我买了一个口琴。但是我肚子不好,一吹口琴,吃到前几天的口水,就闹肚子,所以基本没吹。我长大了之后,还是五音不全,还是对音乐充满敬畏但是一窍不通,对能歌善舞的姑娘没有任何抵抗力,在她们面前充满自卑感。我无限羡慕那些精于口哨唱歌弹琴跳舞的优雅男生,趁热儿吃碗卤煮火烧,坐在琴凳前,打开钢琴盖儿,一首门德尔松的小夜曲,地板立刻变成祥云,姑娘立刻变成公主,手指产生的音符就是手指的延长,直接了当地解开公主灵魂的胸罩和底裤,集中于敏感点反复撩拨。再后来,我姐姐生了个儿子,他继承了我修长的手指。加州湾区的房子大,我姐姐要给我外甥买个钢琴。我老妈说,还是买两把菜刀吧,再买一块案板,一手一把菜刀,也能敲打,也练手,剁猪肉,剁韭菜,实用,省钱。我外甥喊,我要菜刀,我要菜刀,我不要钢琴。我姐姐恶狠狠看了我老妈一眼。

“这里生活还算方便。”我开始介绍,“大华电影院北边有个奥之光超市,吃喝拉撒的小东西都有,就在你住的这个酒店斜对面。穿的,去秀水市场,各种假名牌都有,便宜,偶尔还能找着真货。来料加工,一百套的材料做出一百零二件,一百件按合同运到国外,剩两件流入国内,来到秀水。这种真货,辛荑和魏妍都会认,魏妍更会砍价钱,让她陪你去,不吃亏。但是买完衣服,她会暗示你,请她吃法国大磨坊的面包,秀水边上就有一家店。东单街上也有很多小店,你喜欢可以逛。辛荑说,晚上七、八点钟逛最好,白领姑娘们都下班了,手拉手逛街,一家店一家店地逛。但是你别像辛荑一样,从正面盯着人家看太久,小心姑娘喊,臭流氓。那样警察就会出来,你美国护照不及时亮出来,就可能被带到派出所。你可以从背后看,按辛荑的话说,看头发,看肩膀,看屁股,看小腿,没人管,而且,背影好看的比前脸好看的女生多很多。住在医院附近,两点最好,一,暖和,病人怕冷,医院暖气烧得最早最足。二,吃的方便,总要给手术大夫预备吃的,食堂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二点都有饭。医科院基础所的食堂,十点钟有馄饨,猪肉大葱,好吃。厚朴有私藏的紫菜和虾皮,我们可以一起抢,放在馄饨汤里。不要怕他叫,杜仲的嗓子比厚朴大多了。厚朴要叫,杜仲会喊,厚朴,你吵什么吵,再吵打死你。要玩儿,到我们宿舍来,基础所六楼,你要快点学会麻将。九号院可以打网球,仁和医院的各个天井里都可以打羽毛球。”

“听你说,辛荑应该是个坏人?”小白问。

“辛荑是个好人。”我回答。

啤酒走肾,我去小白房里的洗手间。妈的,小白的洗手间可真大,足有十几平方米,可以横着尿、竖着尿、转一圈然后接着尿。我看着尿液溅出一层厚厚的泡沫,比啤酒的泡沫还厚,我想,啤酒是为什么啊,进入身体又出去?

我是倒尿盆长大的。我们整个儿一个胡同的一百多人,共用一个十平方米的厕所。我做饭糊锅,洗碗碎碟子,扫地留灰。我老妈说,尿盆总会倒吧?倒不干净,留着明天再倒。从此,倒尿盆成了我唯一的责任。我端着五升装的尿盆,尿盆是搪瓷的,外壁上印三条巨大的金鱼,盖上印一朵莫名其妙的莲花。我穿过巨大的杂院,我躲过自行车,我闪开追逐打闹的小孩儿,我疾走到胡同口,我看到厕所附近被屎尿滋润的草木茁壮成长,我掀开尿盆盖,我看见厕所墙上粉笔重彩二十四个字“天冷地面结冰,大小便要入坑,防止地滑摔倒,讲卫生又文明”,我将尿液急速而稳定地倾倒进大便池,我尽量不溅到旁边蹲着看昨天《北京晚报》、坚持不懈、默默大便的刘大爷,我退出身儿来,我长吸一口气。所有活动,我都在一口气内完成,从小到大,我其实并不知道尿盆的味儿。后来,我发现我肺活量极大,4500毫升,长跑耐力好,3000米从来不觉得憋气。我还发现我嗅觉不灵敏,和公共厕所比较,每个姑娘在我的鼻子里都是香香的。这些都是从小倒尿盆的好处。

在小白十几平方米的洗手间里,没有发现拿着《北京晚报》的大爷,我自由自在地小便,然后不慌不忙把小弟弟收进裤裆。我想起在厕所里看《北京晚报》的刘大爷,他总是坚持看完一整张报纸,撕下他认为文气盎然可喜应该保留或者给小孙子们看的好文章,我学着辛荑归纳总结了一下,我和小白最大的区别,就是五升装尿盆和十平方米洗手间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