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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学校有很长的历史。前清的时候,这里本是一片长满青草的坟地。到了民国,愚昧好事的地主捐了笔钱,在这里修了个土地神庙,上过西学堂的新兴绅士为了显示开明,在庙的对面修了座学堂。解放了,破除迷信,庙划归学校,成了学校的体育器材室。至此,坟、庙、学校浑然一体,不可分辨了。紧接着,学苏,学校改建,平房拆了,盖起了现在这幢苏式飞机型的教学楼。苏联建筑的全部特点,都在它上面得到了体现。简言之,就是傻大黑粗,经久耐用。在它里面呆过的人,一批批逝去,而它永远存在。砖色已经红到了发黑,可遍身还是没有一处裂纹,一点倦意。黑乎乎的身子,现在望去,已经称不上“飞机”了,倒象一只老得不能爆炒,不能白斩,不能清炖,甚至不能熬汤的老母鸡,趴在那里。

楼门黑洞洞的,就是缺牙的嘴,每天清早,把一千多个学生一骨脑吞进去,不吭声,也不吐骨头。

鸡胸脯老得没了肉,只剩下曹操称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就是学生学习生活的主楼。

两侧跨楼,一侧是让学生动手的实验室,一侧是阅览室和图书馆。这是鸡的翅膀。就象盲人的眼睛,饭馆餐具的刷洗,象征意义大于本义。

鸡肚子是礼堂,剩下的,相当于鸡屁股的部位,就是学生的圣地——饭厅。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人最大的欲望就是生存,永远的生存。“男女”是为了种族的存在。“饮食”是为了个体的存在。干自己想干的,无论如何都应该是一种赏心乐事。可在学校吃食堂,却无论如何都用不上“幸福”这个形容词。学校的食堂,那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的坏家伙们除了地狱,第二个该去的地方。

食堂主任,简称“饭主任”,是个男的,却有个很女气的名字。是个胖子,却有个很秀气的名字——裘柔,在我们这个年龄段,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一点逆反心理,你指东,我偏往西,倒着削苹果,反着翻杂志。凭心而论,这里面有玩深沉的成份。“否定一切”毕竟是装成大智者的最简单办法。而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心里清楚,我们背上压着太多,太沉重的死尸,搞文字的有莎士比亚,搞学问的有钱钟书,搞物理的有爱因斯坦,上下二千年,方圆几万里的亡魂都积在我们背上,象一尊尊的神,我们清楚不打倒他们我们就永无出头之日,所以我们常嘟哝“余生也晚”。我们指着烫金的名字,说“这有什么?”虽然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大概就是禅家所谓“逢佛杀佛,逢祖杀祖”的理由吧!好在有顾恺之作我们的前辈——《晋书》里说,这家伙吃甘蔗从尾到头,人怪他,他告诉那人,这叫渐入佳境——我们可以说古已有之,可以少担不少干系。于是饭主任的名姓很自然地被颠倒过来,叫做“柔球”,肉球。

他还有一个外号:“共产主义”。政治课上,老师告诉我们,共产主义社会消灭了三大差别,是我们的理想。课上,基本上没有想明白,那是个如何牛逼的世界。后来看到了饭主任,他的身体也消灭了三大区别:没腰,没脖子,没下巴。这副身板,恰恰又令我们不任区区向往之。语文老师教育我们,本体、喻体之间只要存在一点相似,就可以形成比喻。老实、听话如我们,当然会产生这联想。这样看来,我们的食堂也不是一无是处,相反,各种愿望都能得到满足:如果想减肥,就来当我们学生,用不着自己再写形容词了,沈约《与徐勉书》里就有很精当的描写:“……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以此推算,岂能支久?”

如果想长壮,很简单,就来当大师傅。

武侠小说里说,行走江湖,有几种人最是难惹,一种是行脚僧人,尼姑。一种是单身女人,太监。一种盲人,聋子,跛子等有残疾的人。还有一种就是胖子。

如果一个人保持缄默,那么就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他是个傻子。另一种可能,他是大智者。

如果一个人奇胖,那么也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他是个懒汉。另一种可能,他是个大脑绝顶聪明的人。诚实的懒汉说,路上有狮子。绝顶聪明的人想尽一切办法,为的就是什么也不干。他们发明汽车,为的是不走路:他们发明洗衣机,为的是不动手。在这个意义上看,世界的进步就是为了懒惰。

饭主任属于后一种胖子。他成功过。把小一千学生聚在他手下,每天中午忍饥挨饿。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后来,中午能回家的,尽可能回去吃了。腿脚灵便的,各个饭馆,四处打野食去了。剩下的,求天不应,告地不语,只好精神胜利一下,“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

食堂还得办下去,因为打架,掌勺的各种人物,都是校领导的三亲六顾,哪个也解雇不得。饭主任于是串通校方,下午上课二点改为一点半,迟到严惩不怠。取消快餐部。

他又成功了。

不管怎么说,中饭毕竟还是学生一天中的头等大事。每个人身上,好象都套着一张无形的网,挣扎的作用只是使它把你裹得更紧。学生知道,没什么东西拦着他,可他还是逃不开家,学堂,食堂。同理,中午饭也改不了大白菜,土豆,胡萝卜这老三样,如同过去人人必背的老三篇。上了年岁的人说,这就是生活。

十一点半钟左右,学校绿漆铁门“吱咔”打开,一辆小毛驴车欢快地颠进来。这时候,车是空的,小毛驴没有负担,就仿佛我们将来没了高考,没了教科书一样,很快活,蹄子敲在柏油路上清脆地响,脖子上的铃铛也“铛铛”地摇晃。

车上斜坐一个老头儿,就着天上很好的太阳,一口一口,很美地抽着旱烟。他是他们屯的猪状元,每天从我们学校把学生咽不下的饭食拉回去喂他的几十头猪。学生一天天瘦下去,猪一天天地胖起来。大概只有一个结论可以推出来:人不如猪。

然后是下课铃,然后是起立,然后是鞠躬,然后是下课。然后是学生从各种教室门口,泥石流暴发一般涌了出来,匙子,叉子在各自的饭盒里“叮当”烂响。

我们的教学楼一共三层,年级越高,层数越大,用心很显然:年龄越大,读书越多,越应该少说少动,谁见过死人跳皮筋呢?要是到了高三,初三,除了那尚不可省略的生理需要外,最好绝不下楼。而初一,高一的,太嫩,不懂规矩,老师们多多少少要拖一点堂,“增益其所不能” 。这样,高二就占了天时,人和。我们班教室紧挨楼口,又占了地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