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我肮脏的右手(第2/4页)

“行,大爷,我知道了。您先回去,天凉,别冻着。”我看胡大爷汲着拖鞋走回传达室,回头对柳青说:“给我半分钟,我马上出来。”

我胡乱穿上衣服,从门后钉子上挂的白大衣里随便抓了一件,出门拉了柳青往楼下走。天还没亮,挺凉。我们穿过摆满试剂柜和各式冰箱的楼道,楼道里一股老鼠饲料的味道。我的右手轻轻拥了柳青,指示楼梯的方向,她一句话不说,我也没问,我感觉她的身体在抖。

“冷?”

“可能吧。”

我把夹克衫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她还在抖,本来就瘦,现在人显得更小,仿佛淋了雨的鸟。

“你不冷?”

“我有白大衣。这东西太脏了,我穿好了。我以前一直以为白大衣最干净了,白衣护士最温柔了。其实,我错得不能再错了。没有比白大衣更脏的衣服了。”

“那白衣护士呢?“柳青恢复了些常态。

“没实际上过,不太清楚。但是上过的同志们都说,绝对属于慓悍一类。想想也对,要是个好护士,温柔都在白天用在病人身上了,到了晚上没什么会剩在老公身上,护士也是人呀。就象大厨做了一天的饭,晚上回家,只想用炸酱面兑付老婆孩子。要是个恶护士,对付你和病人,都不会有什么好脸,不如找个杀猪的,也穿白大衣。”

“你好象总能说出很多着三不着两的话来。没人劝过你要嘴上积德?”

“不少人咒我会死在这张嘴上,说我一生坎坷,多半会被人骟掉,一定会死在嘴上。开始挺害怕的。但是想通了,也就好了。被骟了,可以当圣人,写《圣经》或《史记》。死在嘴上,比死在床上强。”

我们走出楼门口,一股冷风吹过来,鼠食的味道去了很多,柳青打了个冷颤。我看见她那辆欧宝车停在院子里,就管柳青要了钥匙,开了门拉她上去。我裤兜里正好有半包骆驼烟,前天顺我哥哥的。我点了一根递给柳青,又给自己点了一根。柳青一口一顿地把那根烟抽了,烟灰掸进车里的烟缸。她嘴的形状挺好看,掐死的烟蒂上印了一圈淡淡的口红印。车里充满烟雾,渐渐暖和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我家出什么事了?”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住哪间屋子。我总不能跟大爷说,我来找秋大夫打胎。”

“怎么回事?别着急。从头讲,时间、地点、人物、事件。”

“我上了个当,我想,这回我肯定怀孕了,我不能要这个东西,我要打掉它。”

“你怎么肯定是怀孕?好些小女孩认为被男生不怀好意地看了一眼就能怀上孩子,抱一抱能怀上双胞胎,亲一亲,怀上的双胞胎是一男一女。别自己吓着自己。”

我想起中国糟糕的生理卫生教育。生理卫生课上第十二章,真正讲男女的时候,学校勒令男生、女生分开。女生去食堂,男生去操场。男生站在大操场,生理卫生老师是个大妈,她在领操台上扯着脖子对着麦克风喊,三里外都听得见。大妈老师一喊,周围楼的老太太、老头都抱着孙子、孙女跑到阳台上看热闹,大妈老师喊的声音更大了。大妈老师问我们男生是不是最近睡觉的时候偶尔发现内裤湿了,但是又不是尿床。大妈老师问我们知道不知道那是什么,心里有没有恐惧感。大妈老师说这种事情对身体很不好,让我们晚上做完功课,趁着累,赶快睡觉,不能念坏书,看坏画,想同桌女同学。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太频繁,家庭条件好的,可以在睡觉之前喝一杯温牛奶。家庭条件不好的,可以在下课后找她或是班主任谈话,端正思想。周围楼上有个老头,可能是想起了从前练的山东快书,敲着他家阳台上的脸盆就说开了,声若洪钟,一听就是专业的,我们隔着老远,听得真真的。“啷里咯啷,啷里咯啷,闲言碎语不要讲,单表一表好汉武二郎。武二郎本领强,啷里咯啷,啷里咯啷。这一日,武二郎提棍上山岗,忽觉裤裆热得慌,咋了?尿了。”我们一起哄笑着答茬:“不对,是梦遗了。”女生怎么教的,我不知道,我觉得她们难免有可笑的常识性错误概念。

“我怎么算,也算不上女生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柳青沉下脸,眼角便泛出细纹来。

“到底怎么回事?”

“我认识一个男的。我认识他很久了。我有时候和他睡觉,也很久了。我其实不该跟你讲这些,我其实根本就不应该来找你,我有一些挺熟的医生朋友。要不,我走了,不好意思,吵你睡觉了。”

“反正我的觉儿也醒了,你的事还是和我说吧,你不用担心会把我变坏,好人变不了坏人。找熟人有找熟人的麻烦,有些事情你也不想让他们知道吧。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除了你叫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是这样比较好。”

“也好。我和那个人很久,从来没出过事。他是一个很小心的人,狡兔三窟,他有六窟。我从来不用督促他,他自己就有三重避孕手段,真象你说的,他的小心给我种感觉,好象我那么敏感,他看我一眼,我就能怀上似的。而且我们次数也不多,他很爱惜身体,不抽烟不喝酒,做之前要喝汤喝药,之后要打坐,弄得神神鬼鬼的。”

“一滴精,十滴血。干一次跟义务献次血似的。”

“别开我玩笑了,我烦着呢。总之,日子长了,我没有任何警惕了。昨天,他打电话来,说他升处长了。是个很好的位置,官听起来可能不大,但是有很多实权。他盼这个位置盼了很久了。被他惦记,不是什么好事。他当副处长的时候,有一阵子,我觉得他雇人杀了那个处长的心都有了。”

“我怎么听着,觉着你一直和一个奸臣混在一起。”

“可能吧。人在江湖,说这些,你可能还不明白。我其实不该和你说这么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你很亲切,可能你不是什么好人。”

“姐姐,说什么呐。”

“反正我和他呆了很久,一点没担心会出什么事。和他呆的好处就是,所有的心,他都担着,加倍担着。但是,昨天,他来我那儿的时候,已经喝多了。一嘴酒气,酒就顶在嗓子下面,打个嗝就能泛出来,他一个劲儿嚷嚷,说他没醉。我从来没见过他喝醉过。他喝一口酒就上脸,但是喝一斤白酒都不会倒。他靠这点,蒙过好些人,先说喝不了酒,过敏,等别人喝差不多了,他就开始灌该灌的人。昨天他肯定醉了,他骂天骂地骂自己,觉得自己这辈子过得委屈,说要干件出格的事,然后就把自己的裤子脱了。他接着骂自己委屈,说他真心喜欢我,三年来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