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柔情(第2/10页)

那天晚上在公园里,小警察拉着阿兰走,阿兰偷偷把手伸到他的后面,摸他的屁股。可能哪个捣蛋女朋友也会摸自己的漂亮男孩,但是他摸得过分了一点。阿兰的手极富表现力,并且变化多端。小警察渐渐走不动了。走到路灯下,小警察放开了他的手,阿兰放慢了脚步,逐渐和警察分开。最后他在路灯下站住,小警察单独行去,越走越远,直到在夜幕里消失,都没有回头。那天晚上,阿兰就这样逃掉了。而后来,他想起这件事,却感到无限的追悔。显然,他该和小警察到派出所里去,聆听他的训斥,陪他度过一夜。除此之外,伸手去摸小警察的屁股,是个粗俗无比的举动。而逃跑这件事又实在有违他的本心。阿兰把这件事归咎于粗俗男子的劣根性。是他自己把那一晚的浪漫情调破坏了。

阿兰以为,爱情的美丽不是取决于爱人,而是取决于自己:取决于自己的温文柔顺。因此,就算有最可爱的爱人,但是自己不温文不柔顺,也不算是美好的爱情。因为这个缘故,后来,阿兰又坐到了小史的面前,这完全是有意为之。而这一次小史不但毛躁,而且有点要算旧账的情绪。这一点完全在阿兰的意料之中。

晚上,小史回到派出所的办公室里来,打开台灯,在灯下翻看那本书。他希望这本书里会谈到他们之间的爱情,但这却是一本历史小说,这使小史大失所望。不管怎么说,他还要读这本书,因为这是阿兰写的。但是他会抱着失望的心情来读这本书。现在阻碍他真正阅读这本书的,就是阿兰本人,或者说,是有关阿兰的种种回忆。

一年之前,阿兰坐在公园里的椅子上。他穿了一件丝绸的衣服,是紫色的,在公园里很是显眼。在小史看来,他的样子过于花哨,除此之外,他还觉得阿兰看他的样子相当古怪。想起那天阿兰的举动,小史的心里升起报复的愿望,就把他抓到派出所里去。

小史命阿兰蹲在墙根下。蹲在他左面的是一个教艺术的教授,蹲在他右面的是一个搞建筑的民工,一共是三个人。左面的教授有口臭,右面的民工有汗臭,气味不比厕所里好。这里的规矩是要他们用最低的蹲法,也就是说,像屙屎一样地蹲着,双手伸在膝盖上,脑袋朝前耷拉着,阿兰觉得这种姿势不雅,总要把重心——说准确了,是臀部,升起来,放在小腿上,但被警察喝止。人家要求他们这样蹲着想想自己的错误,而正常的人这样蹲着时只会想到屙屎,这样就给他们的错误定了性——这种错误十分的肮脏,而另外的蹲法就不那么肮脏,因而背离了他们错误的性质,所以被禁止。阿兰就这样蹲在墙下了。

阿兰进去之前,在一种绝望的心境之中。蹲了一会儿之后,就摆脱了这种心境,因为他感到屁股疼,大腿疼,渴望能站起来,这样就不绝望了。蹲在他旁边的教授年纪较大,很快就吃不消了,发出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哼哼。而那位民工则感觉较好,因为他比较习惯蹲着,而且也有事干,不觉得无聊。这件事就是从肋上往下搓泥球。他们蹲在一位女警察(该女警察就是点子)座位后面,使她受到干扰。她特别反感民工搓泥,所以拿了一张纸,让他搓在上面,然而这样做了以后,她还觉得恶心,就跑了出去,把那位小警察找了回来,让他把这些人弄走,“省得蹲在这里恶心”。她说话时用的是命令的口吻。说完这些话她就走开了,并且要求回来时这里没有讨她厌的东西。这些东西就包括阿兰在内。所以小警察就遵旨而行,把民工叫起来,打了他两个嘴巴,罚了他的款,让他走了。把教授叫了起来,教育了一顿,也让他走了。以上两位都是同性恋,都是有“行为”被看见了,民工还有敲诈的行为,这些在小警察的话语里有所流露(小警察说:你都干什么了?什么都没干我会逮你们吗?少废话,罚款等等。他对民工说话,就不用训孩子的口吻)。

小警察在言谈中,特地提出了教授的年纪和地位,以此来激发后者的羞耻之心。但是他没有理阿兰。然后他请自己的太太回来坐,而后者不满意地说:怎么还剩了一个。对于请她凑合的要求,她的回答是:我不!结果是她在小警察的位子上坐,小警察出去了。然后出入的警察们问起墙角蹲的是谁,她就说,是小史的朋友,听说叫做阿兰。那些人说,阿兰,听说过。他们还说到,小史值夜班。看来小史要把阿兰留到夜班时谈谈。人们还说,小史可别和阿兰搞了起来,阿兰可不一般——人家说阿兰很性感(当然是开玩笑)。女警察挺起了胸膛,很自信地说:他敢!

这些谈话在阿兰眼前进行,但大家都视阿兰如无物,否则不会把这些荤段子讲了出来。这些使阿兰又忘掉了屁股疼,回到了绝望的心境——这就是说,他又十分颓唐地蹲下了。

从异性恋,尤其是从警察的角度来看,被逮住的同性恋者就如一些笼子里的猴子。小史也是这样地看阿兰。天快黑时,那位小警察——小史给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与此同时,阿兰坐在了地上,小警察连看都没看他,就说道:没让你坐下。阿兰又蹲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阿兰又弓着腰站了起来。小警察说:我也没有让你站起来啊。阿兰又蹲下去,屙屎的姿势。这时小史用托儿所阿姨的口吻,说道:唉(读ei),叫干吗再干吗。小警察吃完了面条,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然后伸了一个懒腰,这才看了阿兰一眼,说道:你可以站起来了。此时阿兰站起来,揉自己的膝盖。然后,小警察坐在办公桌后面,半躺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伸开了腿,说道:过来吧。等阿兰开始走时,他又说:自己拿个凳子过来。阿兰拿了凳子,走到屋子中间放下,坐在上面,两个人开始对视。这漫长的一夜就此开始了。

在那漫长的一夜开始的时候,小史对阿兰说:你丫说点什么。后者就说:我是同性恋。他还补充说: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一个主题,而他的主题就是同性恋。小史那时的主题是反对同性恋,但是也很能欣赏这种直言不讳。

但是当小史问他是怎样一种同性恋法时,他却一声不吭了。时隔一年之久,小史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阿兰的书,他当然能够明白,阿兰之所以不回答自己是怎样一种同性恋法,是因为他爱他。他就是这样一种同性恋法。

小史翻开阿兰的书,浏览目录——他希望在这本书里提到他们之间的爱情,但这却是一本历史小说。当然,他还要看这本书,因为它是阿兰写的。他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看这本书,因为这本书和他本人没有关系。时间就停在他将读未读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