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盗盒(第4/7页)

红线说,故事讲到这一节,她就有点儿知道了。五年前一队唐军到山前下寨,她那时还是个毛丫头哩,领一帮孩子去看热闹。彼时朝霞初现,万籁无声。她们躲在树林里,看见老爷独自在溪中洗浴。在苗山从没见过老爷这么美的男人:身长九尺,长发美髯,肩阔腰细,目似朗星。胸前一溜金色的软毛直生到脐窝,再往下奴婢不敢说,怕老爷说奴是淫奔不才之流,老爷那两条腿,哇!又长又直。奴婢当时想,谁长这么两条腿,穿裤子就是造孽!当时奴婢就对那帮丫头说:我现在还小,再过几年,要不把这鸟汉子勾到手,我就不是人!当然,奴婢这么说,是罪该万死的啦!

红线讲到这里,天已经亮了。太阳虽未出山,但东边天上一抹玫瑰色。那天正是万里无云的天气,半边天都做蓝白色。早上有点儿冷,她朝薛嵩身上偎过来。薛嵩却想:我虽落难,到底还是朝廷的一品大员,山顶上亮,可别叫别人看见。他就伸出一个指头把红线推开。

那天早上从将破晓到日头出来,薛嵩都在教训红线。说的是他一生的教训,全是金玉良言,皆切中时弊,本当照录,叫那些在小胡同里搂搂抱抱的青年引以为戒。奈何事干薛氏著作之权,未敢全盘照抄,只能简单说个大概。薛嵩说,男欢女爱,原本人之大欲,绝然无伤,但是一不可过,二不可乱。过则为淫,乱则成奸。淫近败,奸近杀,此乃千古不易之理。君淫则倾国,如玄宗迷恋杨贵妃,把这锦绣山河败得一塌糊涂;臣淫则败家,如薛嵩倒霉,完全是因为他给虢国夫人洗内裤。所以人办这男女之事,必须要心存警惕,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一失足则成千古恨。先贤曰一日三省吾身,要到这种事儿,三省都不为过。比方说现在,你往我身上凑,我就要自省:一、尔乃何人?余与尔狎,名分得无过乎?当然你是我的妾,名分上是没问题啦。二、此乃何时?所行何事?古人云,暮前晓后,夫妇不同床。当然,你也不是要干那种事,不过是身上冷,要我搂着你。第三条最难,要顾及人言可畏。如今天已经大亮,我在山头上搂着你,别人看了,岂有不说闲话的?这比张敞画眉性质要严重多了!我是在男女关系上犯过错误的人,所以要特别警惕。

红线说:禀老爷,奴婢知过了。又说:每回老爷为这种事教训奴婢,奴婢心里就怒得很,真恨不得一刀把老爷杀了扔到山沟里去。所以下回老爷再遇到这种事儿,还是免开尊口,径直来动家法吧,打多少都没关系。别像个没牙老婆子,嗦起来就没完。红线说到此处,眉毛扬起来,鼻孔鼓得溜圆,咬牙切齿,怒目圆睁。薛嵩想:这小蛮婆说得出做得出,还是别招惹她。另一方面,圣人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如今我身边只剩一个蛮婆,还是要善加笼络。正好此时大雾起来,薛嵩就说,小贱人,现在没人能看见,你过来吧,老爷我暖着你。小子阅《薛氏宗谱》至此,曾掩卷长叹曰:薛嵩真不愧是名门之后,唐之良臣也!且不论其武功心计,单那早上对红线之态度,已见高明。正如武侯词上楹联所说:

“不审势则宽严皆误,能攻心则反复自消!”

余效得此法对付余妻小胡,把她治得服服帖帖,发誓说只要王二爷还有一口气,世上的男子她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是高仓健跪在她面前,也只好叫他等到王二死了再来接班。闲话免谈,单说那早上薛嵩把红线搂在怀里。红线感泣曰:

“老爷,你对我真好。有什么忧心的事儿,都对贱妾讲了吧,天大的事儿,奴给你担起一半。”

薛嵩说,眼下的事儿连老爷都没主意,你能有什么办法?红线说,老爷休得小看了奴婢!这二年给老爷当侍妾,我老实多啦。前几年贱妾还是这一方苗山瑶寨的孩子王哩。登高凫水,无一不会。弩箭吹筒,无一不精,刀枪剑戟都是小菜。就连下毒放蛊,祈鬼魇神那些深山里生番的诸般促狭法门,也耍得比巫师神汉一点不差。当然啦,奴婢的本领没法儿和老爷比,老爷是人中之龙,名门之后,大唐之良将,还给虢国夫人当过面首的;不过小本领有时能派大用场。老爷读经史,岂不闻曹沫要离之事乎?

薛蒿听了这种话,也不敢太当真。他接着讲他的倒霉事。这就要从沅西节度使这个名目说起。正德初年,有几个苗人到长安去,自称湘西大苗国的使臣,又说是大苗国领二军七州八县,户口三十万,丁口百万余。国王自愧德薄,情愿把这一方土地让与大唐皇帝治理,自己得为天朝之民,沾教化之恩足矣。当时朝廷中有些议论,说这大苗国不见经传,这几个苗使又鬼头蛤蟆眼。所贡之方物,多属不值一文。所以这八成是个骗局,是一帮青皮土棍榨取天朝回赐之物。要按这些大臣的意见,就要把这几名使臣下到刑部大牢里。可是当时是宦官专权,公公们要这大苗国。所以持此议的大臣们倒先进了刑部大牢啦,宦官们把持着皇上,开了御库,回赐苗使黄金千两,金银牌各千面,丝帛之类,难以尽述。这些东西,苗使带回去多少是很难说的。这种事儿总要给公公们上上供。然后就有沅西一镇,节度使一职索价千万缗,可以说便宜无比。不过别人都知道底细,谁也不来上这个当。偏巧薛嵩当时在江南经商,回京一看,居然有节度使出卖,只要这么点儿钱,就买了下来。办好手续,领到关防印信,拿到沅西镇版图,又花了比买官多十倍的钱。薛家的老少从原来的大宅子搬到一个小院里。薛嵩把部曲家丁改编成沅西镇标营。按图索骥到湘西一看——不必说了,什么都不必说了。慢说是二军七州八县,连一片下寨的地方都没有。这山苗洞瑶勇悍得很,你占一寸地他都要和你玩命。好不容易寻到凤凰寨这片无主之地,才有了落脚的地方。

红线说,好教老爷得知,这凤凰寨也是有主的地方,归我爹爹管理。当年老爷在此下寨,爹爹要集合三十七寨上万名苗丁下山来打老爷。小贱人在爹爹面前打滚撒娇,说爹爹把老爷撵去,奴就要吞钉子。爹爹说,你既如此,就把这片地给你。将来我死后,三十七寨你都无份。后来下山来跟老爷,每回挨了家法,心里都有些罪该万死的气话。老爷不赦罪,奴一辈子也不敢说。薛嵩说,赦尔无罪,你且说来。红线说,奴婢想:小王八羔子占了老娘这么多便宜,还敢打老娘,而且打得这么痛!现在不理你,等半夜我把你切成八大块扔猪圈里去。等老爷睡了,奴又下不得手。薛嵩一听,吓出一头冷汗,连忙说:老爷打你都是一时气恼,你不要记恨。再往下有些话几近猥亵,小子未敢尽录。总之是关于家法的事,红线表示想开了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薛嵩对她的教化程度表示嘉许。然后又提到原来的话题上去,红线问薛嵩,既然知道沅西镇是个骗局,何不回京去,向中宫们索回买官之价。薛嵩说,买官之价既付出,已不能全部索回。老爷我不回长安,又和我平生所好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