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边的黑暗中一个灵魂底呻吟(第2/2页)

在第十九号的后门前,那青年站住了,伸出他底手向门击去。门没有锁上,受了他底打击,发出一声好象是痛苦的叫声,立刻退后了。因为推的人用力太猛,门撞在砖墙上又弹了回来,但青年已经跨过门限进去了。李冷早有了防备,他伸出手等着门过来。门一达到他底手,他轻轻一推便也进去了。

上了楼梯,青年摸出钥匙去开亭子间门上的锁。门开了,他让李冷先进房里去。

房子很小,也没有什么陈设。靠着右边的墙壁安置了一张架子床,上面放着薄薄的被褥,虽有床架,却没有帐子。对着门的一堵壁上开了一个窗洞。窗前便是一张方桌。桌上乱堆着旧书,墨水瓶,几管笔,一些原稿纸。左边的墙壁被方桌占去了三分之一的地位,桌子两边放着两把椅子。在这堵墙壁底正中挂了一个大镜框,里面有一个四十多岁的慈祥的妇人底照片。这一堵墙壁和开着门的一堵壁底邻近的角落里放着三口箱子。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就是这些了,至少在李冷看来就只有这些。

那青年一进门来便倒在床上,除了“请在椅子上坐坐罢”这一句话外,什么都不说。这样的举动更是出乎李冷底意料之外,他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好。李冷并不坐,只是茫然立在桌子前面,望着窗外。他觉得窘,失悔不该进来。

突然房里起了哭声,声音很低,好象是一只无家的狗受了谁的鞭打以后的哀号。无穷的绝望的痛苦都包含在这里面。一把利刀割着李冷底心,他开始战栗起来。他明知道那青年在哭,但他不相信这会是那青年底哭声。在他底眼前,那瘦削的面貌,突起的鼻子,放光的眼睛出现了。他不相信那个曾经如此傲慢地对他谈过话的青年现在会哭得象一只被打伤的野狗似的。然而分明的,那青年斜卧在床上,双手捧着脸,痛苦地低声哭了。

李冷不知道那青年底悲哀,而且在他看来那青年底举动也有点奇怪。他不好劝他,又不好问他。他只好装做没有听见的样子。

在这里一分钟好象是一年。一方面寂寞得难受,另一方面那哭声响彻了整个房间。李冷虽想装出安静的样子,但自己底惶惑却是一秒钟一秒钟地增加。到后来李冷也有点悲伤了。为了要安静自己底惶乱的心,李冷打算在书堆中找出一本书来看。当他把眼光放在桌子上的时候,无意中把桌上的叠在一起的几张原稿纸拿起来。印着红线格的白色原稿纸上现出一行一行的蓝色字迹。这是一首长诗,还没有写完,最末的一段是:

……

他呻吟着,痛苦地呻吟着,

一幕可怖的惨剧又在他底眼前开演了。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夜,

广阔的田地上盖满白雪,

在被暴风震撼着的一所院子中,

来了一群背着枪带着刀的土匪们。

这家的主人早已逃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那患病在床被留下看守庄院的一个农人。

人打他,人拉他,人放他在地上,

要他说出哪里有金,哪里有银。

他本来就一无所知,怎么能够答应,

这一来更激怒了失望的、虎狼似的匪们。

人把院子底墙角和地板都挖尽,掘尽,

他不说什么,人也终于找不出金银。

人打他,人拉他,人放他在地上,

他哀号,他苦叫,他捣着头颤抖地求饶。

虽然是微弱的,但也是痛苦的声音不住地哀叫:

“大爷们,仁善的大爷们,可把我这条狗命——这条一钱不值的狗命,开恩饶了,愿天老爷保佑你们——保佑你们日后能步步升高!”

这样的,一丝一丝的,一条垂死的狗底绝望的哀号,

终不能,终不能使匪们放下他们底快刀。

举起来,举起来,高高地举起来,

呀!这无数亮晃晃的利刀!

砍下去,砍下去,狠命地砍下去,

呀!那一块血肉的身体!

刀上涂满了腥红的血,

地上染满了腥红的血,

手上溅满了猩红的血,

……

……

下面一定还有,但是并不曾写出来,他又翻起第一张看,题目是《无边的黑暗中一个灵魂底呻吟》。题目下面歪歪斜斜地署着一个人底名字:“杜大心”。他也就不去看前面的几段了。

“杜大心”这个名字在李冷并不是陌生的,他看见过几次。他记起来杜大心就是在《春潮季刊》上发表《撒旦底胜利》长诗的诗人。那青年就是杜大心!他底惶惑马上消失了。他自以为了解那青年,但是他心里反而有些难过了。他放下诗稿,对着布满了灰尘的玻璃窗发愣。

那青年在床上咳了一声嗽,把李冷从沉思中唤醒了。他听见那青年坐起来,他便转过身子。那青年底受苦的脸又突然现在他底眼前。眼角上还留着泪珠,呼吸急促,青白色的脸上有几处红色的迹印。

他想和他谈话,但骤然间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他又感到惶恐了。惶恐中,他毕竟吐出了几个字:“你就是杜大心先生吗?”

“是,”这便是那青年底短短的答语。

他们便开始谈起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