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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哥哥说:‘爹?做爹的应该有爹的样子。他什么时候把我当成他儿子看待过?’爹站起来,甩开我的手,慢慢儿走到门口去。妈大声在后面喊:‘梦痴,你到哪儿去?你不吃饭?’爹回过头来说:‘我觉得我还是走开好,我住在这儿对你们并没有一点儿好处。’妈又问:‘那么你到哪儿去?’爹说:‘我也不晓得。不过省城宽得很,我总可以找个地方住。’妈哭着跑到他身边去,求他:‘你就不要走罢。从前的事都不提了。’哥哥仍旧坐在饭桌上,他打岔说:‘妈,你不要多说话。难道你还不晓得他的脾气!他要走,就让他走罢!’妈哭着说:‘不能,他光身一个人,你喊他走到哪儿去?’妈又转过来对爹说:‘梦痴,这个家也是你的家,你好好地来支持它罢。在外头哪儿有在家里好!’哥哥气冲冲地回到他屋里去了。我实在忍不住,我跑过去拉住爹的手,我一边哭,一边说:‘爹,你要走,你带我走罢。’

爹就这样住下来。他每天总要出一趟街。不过总是在哥哥不在家的时候。有时也向妈、向我要一点儿零用钱。我的钱还是向哥哥要的。他叫我不要跟哥哥讲。哥哥以为爹每天在家看书,对他也客气一点,不再跟他吵嘴了。他跟我住一间屋。他常常关在屋里不是看书就是睡觉。等我放学回来,他也陪我温习功课。妈对他也还好。这一个月爹脸色稍微好看一点,精神也好了些。有一天妈对我们说,爹大概会从此改好了。

有个星期天,我跟哥哥都在家,吃过午饭,妈要我们陪爹去看影戏,哥哥答应了。我们刚走出门,就看见有人拿封信来问杨三老爷是不是住在这儿。爹接过信来看。我听见他跟送信人说:‘晓得了,’他就把信揣起来。我们进了影戏院,我专心看影戏,影戏快完的时候,我发觉爹不在了,我还以为他去小便,也不注意。等到影戏完了,他还没有回来。我们到处找他,都找不到。我说:‘爹说不定先回家去了。’哥哥冷笑一声,说:‘你这个傻子!他把我们家就当成监牢,出来了,哪儿会这么着急跑回去!’果然我们到了家,家里并没有爹的影子。妈问起爹到哪儿去了。哥哥就把爹收信的事说了。吃晚饭的时候,妈还给爹留了菜。爹这天晚上就没有回来。妈跟哥哥都不高兴。第二天上午他回来了。就只有妈一个人在家。他不等我放学回来,又走了。妈也没有告诉我他跟妈讲了些什么话。我后来才晓得他向妈要了一点钱。这天晚上他又没有回家。第二天他也没有回来。第三天他也没有回来。妈很着急,要哥哥去打听,哥哥不高兴,总说不要紧。到第五天爹来了一封信,说是有事情到了嘉定,就生起病来,想回家身上又没有钱,要妈给他汇路费去。妈得到信,马上就汇了一百块钱去。那天刚巧先生请假,我下午在家,妈喊我到邮政局去汇钱,我还在妈信上给爹写了几个字,要爹早些回来。晚上哥哥回家听说妈给爹汇了钱去,他不高兴,把妈抱怨了一顿,说了爹许多坏话,后来妈也跟着哥哥讲爹不对。

钱汇去了,爹一直没有回信。他不回来。我们也没有得到他一点消息。妈跟哥哥提起他就生气。哥哥的气更大。妈有时还耽心爹的病没有好,还说要写信给他。有一天妈要哥哥写信。哥哥不肯写,反而把妈抱怨一顿。妈以后也就不再提写信的话。我们一连三个多月没有得到爹的消息,后来我们都不讲他了。有一天正下大雨,我放暑假在家温习功课,爹忽然回来了。他一身都泡胀了,还是坐车子回来的,他连车钱也开不出来。人比从前更瘦,一件绸衫又脏又烂,身上有一股怪气味。他站在街沿上,靠着柱头,不敢进堂屋来。

妈喊人给了车钱,站在堂屋门口,板起脸对爹说:‘你居然也肯回家来!我还以为你就死在外州县了。’爹埋着头,不敢看妈。妈又说:‘也好,让你回来看看,我们没有你,也过得很好,也没有给你们杨家祖先丢过脸。’

爹把头埋得更低,他头发上的水只是往下滴,雨也飘到脸上来,他都不管。我看不过才去跟妈说,爹一身都是水,是不是让他进屋来洗个脸换一件衣服。妈听见我这样说,她脸色才变过来。她连忙喊人给爹打水洗澡,又找出衣服给爹换,又招呼爹进堂屋去。爹什么都不说,就跟哑巴一样。他洗了澡,换过衣服,又吃过点心。他听妈的话在我床上睡了半天。

哥哥回来,听说爹回家,马上摆出不高兴的样子。我听见妈在嘱咐他,要他看见爹的时候,对爹客气点。哥哥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吃晚饭时候,他看见爹,皱起眉头喊了一声,马上就把脸掉开了。爹好像有话要跟他讲,也没有办法讲出来。爹吃了一碗饭,罗嫂又给爹添了半碗来,爹伸手去接碗,他的手抖得很厉害,没有接好碗,连碗带饭一起掉在地上,打烂了。爹怕得很,连忙弯起腰去捡。妈在旁边说:‘不要捡它了。让罗嫂再给你添碗饭罢。’爹战战兢兢地说:‘不必,不必,这也是一样。’不晓得究竟为了什么缘故,哥哥忽然拍桌子在一边大骂起来。他骂到:‘你不想吃就给我走开,我没有多少东西给你糟蹋,’爹就不声不响地走了。哥哥指着妈说:‘妈,这都是你姑息的结果。我们家又不是旅馆,哪儿能由他高兴来就来,高兴去就去!’妈说:‘横竖他已经回来了,让他养息几天罢!’哥哥气得更厉害,只是摇着头说:‘不行,不行,他把我们害到这样,我不能让他过一天舒服日子!我一定要找个事情给他做。’第三天早晨他就喊爹跟他一起出去,爹一句话也不讲,就埋着头跟他走了。妈还在后面说,爹跟哥哥一路走,看起来,爹就像是哥哥的底下人。我听到这句话,真想哭一场。

下午哥哥先回来,后来爹也回来了。爹看见哥哥就埋下头。吃饭的时候哥哥问他话,他只是回答:‘嗯,嗯。’他放下碗就躲到屋里去了。妈问哥哥爹做的什么事。哥哥总说是办事员。我回屋去问爹,爹不肯说。

过了四五天,下午四点钟光景,爹忽然气咻咻地跑回家来。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妈出去买东西去了。我问爹怎么今天回来得这样早。爹一边喘气,一边说:‘我不干了!这种气我实在受不了。明说是办事员,其实不过是个听差。吃苦我并不怕,我就丢不下这个脸。’他满头是汗,只见汗珠往下滴,衣服也打湿了。我喊罗嫂给他打水洗脸。他刚刚洗好脸,坐在堂屋里吃茶。哥哥就回来了。我看见哥哥脸色不好看,晓得他要发脾气,我便拿别的话打岔他。他不理我,却跑到爹面前去。爹看见他就站起来,好像想躲开他的样子。他却拦住爹,板起脸问:‘我给你介绍的事情,你为什么做了几天就不干了?’爹埋着头小声回答:‘我干不下来。有别的事情我还是可以干。’哥哥冷笑说:‘干不下来?那么你要干什么事情?是不是要当银行经理?你有本事你自己找事去,我不能让你在家吃闲饭。’爹说:‘我并不是想吃闲饭,不过叫我去当听差,我实在丢不下杨家的脸。薪水又只有那一点儿。’哥哥冷笑说:‘你还怕丢杨家的脸?杨家的脸早给你丢光了!哪个不晓得你大名鼎鼎的杨三爷!你算算你花了多少钱!你自己名下的钱,爷爷留给我们的钱,还有妈的钱都给你花光了!’他说到这儿妈回来了,他还是骂下去:‘你倒值得,你阔过,耍过,嫖过,赌过!你花钱跟倒水一样。你哪儿会管到我们在家里受罪,我们给人家看不起!’爹带着可怜的样子小声说:‘你何必再提那些事情。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哥哥接着说:‘后悔?你要是晓得后悔,也不会厚起脸皮回家了。从前请你回家,你不肯回来。现在我们用不着你了。你给我走!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我不承认你这样的父亲!’爹脸色大变,浑身抖得厉害,眼睛睁得大大的,要讲话又讲不出来。妈在旁边连忙喊住哥哥不要再往下说。我也说:‘哥哥,他是我们的爹啊!’哥哥回过头看我,他流着眼泪水说:‘他不配做我的爹,他从我生下来就没有好好管过我。我是妈一个人养大的。他没有尽过爹的责任。这不是他的家。我不是他的儿子。’他又转过脸朝着妈:‘妈,你说他哪点配作我的爹?’妈没有讲话,只是望着爹,妈也哭了。爹只是动他的头,躲开妈的眼光。哥哥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交给妈,说:‘妈,你看这封信。好多话我真不好意思讲出来。’妈看了信,对着爹只说了个‘你’字,就把信递给爹,说:‘你看,这是你公司一个同事写来的。’爹战战兢兢地看完信,一脸通红,嘴里结结巴巴地说:‘这不是真的,我敢赌咒!有一大半不是真的。他们冤枉我。’妈说:‘那么至少有一小半是真的了。我也听够你的谎话了,我不敢再相信你。你走罢。’妈对着爹挥了一下手,就转身进屋去了。妈像是累得很,走得很慢,一面用手帕子揩眼睛。爹在后面着急地喊妈,还说:‘我没有做过那些事,至少有一半是他们诬赖我的。’妈并不听他。哥哥揩了眼泪水,说:‘你不必强辩了。他是我的好朋友,无缘无故不会造谣害你。我现在没有工夫跟你多说。你自己早点打定主意罢。’爹还分辩说:‘这是冤枉。你那个朋友跟我有仇,他舞弊,有把柄落在我手里头,他拿钱贿赂我,我不要,他恨透了我……’哥哥不等他说完,就说:‘我不要听你这些谎话。你不要钱,哪个鬼相信!你要是晓得爱脸,我们也不会受那许多年的罪了。’哥哥说了,也走进妈屋里去了。堂屋里只有爹跟我两个人。我跑到爹面前,拉起他的手说:‘爹,你不要怄他的气,他过一阵就会失悔的。我们到屋里歇一会儿罢。’爹喊了我一声‘寒儿’,眼泪水就流出来了。过了半天他才说:‘我失悔也来不及了。你记住,不要学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