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第3/3页)

姚太太用手帕蒙住眼睛轻轻地哭起来。我在这个小孩叙述的时候常常掉过眼光去看她,好久我就注意到她的眼里泛起了晶莹的泪光。等到她哭出声来,小孩便住了嘴,惊惶地看她,亲切地唤了一声:“姚太太。”我同情地望着她,心里很激动,却讲不出一句话来。下花厅里静了几分钟。小孩的眼泪一滴一滴地在脸上滚着。姚太太的哭声已经停止了。这两个人的遭遇混在一块儿来打击我的心。人间会有这么多的苦恼!超过我的笔下所能写出来的千百倍!我能够做些什么?我不甘心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他们。我恨起自己来。这沉默使我痛苦。我要大声讲话。

小孩忽然站起来。他用手擦去脸上的泪痕。难道他要走开吗?难道他不肯吐露他的故事的最重要的部分吗?他刚刚走动一步,姚太太抬起脸说话了:“小弟弟,你不要走,请你讲下去。”

“我讲,我讲!”小孩踌躇一下,突然爆发似地说,他又在沙发上坐下了。

“刚才我心头真有点难过,”她不好意思地说,一面用手帕轻轻地揩她的眼睛。“你爷爷那两句话真有意思。可是我奇怪你这小小年纪,怎么会记得清楚那许多事情?过了好些年你也应该忘记了。”

“爹的事情只要我晓得,我就不会忘记。我夜晚睡不着觉,就会想起那些事,我还会背熟那些话。”

“你晚上常常睡不着吗?”我问他。

“我想起爹的事就会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想,越想我越觉得我们对不住爹……”

“你怎么说你对不住你父亲?明明是他不对。谁也看得出来是他毁了你们一家人的幸福,”我忍不住插嘴说。

“不过我们后来对他也太凶了,”小孩答道;“他已经后悔了,我们也应该宽待他。”

“是,小弟弟说得对。宽恕第一。何况是对待自家人,”姚太太感动地附和道。

“不过宽恕也应当有限度,而且对待某一些顽固的人,宽恕就等于纵容了,”我接口说,我暗指着赵家的事情。

她看了我一眼,也不说什么,却掉转头对小孩说:“小弟弟,你往下讲罢。”她又加上一句:“你讲下去心头不太难过罢,你不要勉强啊。”

“不,不,”小孩用力摇着头说;“我说完了,心头倒痛快些。爹的事我从没有对旁人讲过。家里头人总当我是个小孩子。他们难得跟我讲句正经话。其实论年纪我也不小了。我不再是光吃饭不懂事的小孩子了。”

“那么请你讲下去,让我们多知道一点你爹的事情。等我先给你倒杯茶来,”她说着就站起来。

“我自己来倒,”小孩连忙说,他也站起来。可是姚太太已经把茶倒好了。小孩感激地接过茶杯,捧着喝了几大口。

我默默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又走到写字台前。我把藤椅挪到离小孩四五步远的光景,我就坐在他的对面。我用同情的眼光看这个早熟的孩子。在他这个年纪,对痛苦和不幸不应该有这样好的记性,也不该有这样好的悟性。就是叫我来讲,我也不能把他的父亲半生的故事说得更清楚。不幸的遭遇已经在这个孩子的精神上留下那么大的影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