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6页)

“读过了,”我答道。这是假话。一直到现在我连翻也没有翻过。

“你喜欢它吗?”她两眼发光地问。

“我喜欢,”这句话倒并不全是假的。我小时候,哥哥教过我读《唐诗三百首》,有十多首我到现在还背得出,我相当喜欢它们。

“那就好。我也喜欢读诗。我觉得诗可以使人变得善良,变得纯洁。我闷的时候,我总读诗。其实我也并不怎样懂诗。这就跟我喜欢听西洋音乐一样。我不懂,我只觉得它是这样,”她这些话并不是一口气说出来的。她有时似乎想用一两句更恰当的话来表达她的心意,便停顿一下,但是一时又找不到它,她只好随便用些她想到的字句匆忙地把谈话结束。她最后说:“你看,我这个做大夫的跟病人讲这种话,别人听见,又会笑我发神经了。”她大方地一转身就走了。她不给我答话的机会。可是她的话却使我思索了好一会儿,她说得这么亲切,这么真实,我不能不感激她。我的眼光一直跟着她,并且把她送出门去。

“这位女大夫脾气真好,”第四床忽然说了一句,这个姓孔的病人今天更好些了,脸和嘴唇都有了血色,眼睛也有了光,只是胡须长了些。

“是罢,”我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我朝他看了一眼。

“你以前跟她熟罢,”他又说。

“不,我进医院来才看见她的,”我答道。

“那更难得啊,”他赞叹般地说。

我敷衍地应了一声,就把脸掉到左面去。

第六床还在跟那两个朋友谈话。

“……我两天没有解大便,他们也不来灌肠,”第六床又在抱怨了。他刚才还说过几句类似满意的话。不知道怎样,他的朋友们又引出他的牢骚来了。但是奇怪的是,今天天亮后看护小姐来问他大便的次数,他为什么不向她要求灌肠呢?

“那么你发不发热?”上尉问道。

“一百零两度,怎么不发热!”第六床答道。

“医官怎么讲?”上尉又问。

“他叫我多吃开水,我嘴巴淡,不想吃。他看都不来看我,真是天晓得!”

其实林大夫昨天今天都来看过。还有黄大夫也到他的床前问过:“好不好?”他总是简单地回答:“好。”我都听见的。

“医官真没道理!想不到有名的医院也是这样。还是换个医院罢,”上尉说。

“我也想换地方。××哥,请你给我打听还有什么好医院,”第六床接着说。

“我看还是不要换罢。换个医院,你的手又要从头接过,更费时间了,”中山装迟疑地说。

“只要医官好,我情愿从头接过,”第六床固执地说。他挣红了脸,好像在跟谁赌气似的。

上尉同中山装彼此对望了一眼,我看见他们用眼光和脸色在谈话。过后中山装就说:“好,我去给你打听。”

第六床不讲话了。

这两个朋友一直到开午饭的时间才离开第六床。他们临走的时候,上尉还放了一卷钞票在第六床的枕边。那个年轻的军人红了脸,低声说了两句话。

“你拿去!你拿去!”第六床右手拿起钞票,向着他伸出去。

“我们走啦,我们走啦!”上尉和善地笑着,边说边走。中山装跟在他的后面。

第六床只好把手缩回。他望着他们出去了,然后收回眼光,数了数手里的钞票,把它们塞在枕头底下。他默默地想着什么。过了几分钟,他把眼光射到我的脸上来,看见我在看他,便对我说:“他们总要送钱来。”

“是啊,这也是朋友的好意,”我应酬地答了一句。

“我这次全靠他们,”他说,便伸手去揩眼睛。

我没有再说话,我有点妒忌他。我想着我的一些在远方的朋友。我在这里只是孤零零的一个年轻人。

老许端着菜来了。他那张瘦而不长、却点缀了几颗麻子的脸上堆着笑,今天笑得有点不自然。白布围裙黑黑地闪光,上面积的油垢更多了。一只苍蝇叮在他的胸前。他把菜先送给第九床和第八床。他们是他经常的主顾,他不会忘记他们的。我叫的一份猪肝汤他也送来了。我看见他那根黑黑的大拇指在菜碗口上留下的纹印,几乎要打起冷噤来。但是别人都若无其事地吃着,我也不好意思挑剔。我把心一横,居然连猪肝、连菠菜、连汤全吃下去了。我的肚子也实在饿了。在这里除了稀饭和鸡蛋(鸡蛋我不能多吃)外,我还有什么东西可吃呢?

收钱的时候,老许望着我,低声说:“陆先生(他倒容易记住别人的姓!),你晓得不晓得,这两天湖南很吃紧?”我昨天上午同他谈过一番闲话,他跟我一下子就熟了。

“我报也没有看,怎么晓得?你听见哪个说的?”我惊讶地问道。

“他们都这样说,说是报上也登得有。我们老板有个亲戚在桂林开工厂,说是要搬到这边来。我们老板着急得很。那个厂他有股子,”老许做出严重的表情低声说。

“我看,不会这样严重罢。即使仗打得不好,也不会一下子就打到广西,打到桂林的。”我不能够相信他的话,他也许听错了别人的传言,也许别人根本就没有弄清楚。我进医院的前两天,报上刚刚刊载敌人发动湘北战事的消息。这是一年一度的照例文章。不过今年发动得稍稍早一点。大概只是一种骚扰的性质罢。我是这样断定的,所以我摇着头坚决地否定了他的这种论调。

“我也不晓得。陆先生,你是读书人,当然比我们懂得多一点。我是想,要是他们厂搬过来,我就到他们厂里去做工。当茶房实在没有意思。”老许睁大两只眼睛恳切地望着我,他两只手接连在围裙上面擦着。

“要是有别的事,换换也好。最好能够学一门手艺。你今年多少岁?”

“二十一,”他带着惭愧的表情说。他似乎觉得自己这样大年纪,还没有学到一点本事,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你还比我小,我今年二十三了,”我说。

“我哪里能跟你们先生比?你在哪个机关办公?”

“我原先在××银行做事情,现在赋闲了。我比你还不如。”

“你现在是在治病,应该休息。病好了,又会有大事情做,”老许笑着说。

第九床已经唤过老许两次了,我不想再留他,便换了语调,催他道:“你快到那边去罢。”

“我去,我去。他是老主顾,不能得罪的,”老许自语般地说,他好像还有许多话不曾说出来似的。

午饭后,应该是下午两点多钟罢,病房里相当热,我不能再穿绒线衫睡了,我坐起来,刚把它脱下,杨大夫忽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