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风雪 第一章 寂寞(第3/3页)

屋子里的空气和缓了许多。小契想必是喝酒口渴,从缸里舀起半瓢凉水,咕咚咕咚一喝,就立在当屋发表他的论点:

“人一穷,就有人戳脊梁骨。说我小契是好交朋友穷的。嫂子,你可别信这话。人交朋友怎么会穷?我交朋友是工作需要。我以前作情报工作,现在作治安工作,两个眼黑达糊的还行?言谈笑语间,情况就掌握了。再说,朋友们也没有亏待我。就说大楼底的治安员,人家听说我卖了地,怕我不痛快,走了三四十里来瞧我,这是你花钱也买不到的。那织铜罗的老头,养了菊花,就赶快给我送来了两盆:一盆紫的,一盆黄的,可喜欢人哩。要说我的朋友多,嘿嘿,是不少!说句逗笑的话,我在集了理发都不用花钱。……”说到这儿。他的脸上走过一道自豪的笑纹。接着又说:“有人说我懒派。是,是有一点懒派,有缺点,你不承认还行?可不能说我全是懒派。一年到头,不管五冬六夏,为了防止出事儿,整个后半夜,我都在村里村外转游。大白天,你不让我多少睡一会儿,我这身子骨能不能顶住?……”

大妈心如明镜,知道小契说的全是事实,不能屈他。就说:

“小契,你说的这些,别人不知道,你嫂子我还不知道?你心眼好,工作积极,对党,对群众,都是一百成,没有半点虚假。数九寒天,全村人都在被窝里睡得暖和和的,你穿着个小薄棉袄儿,挟着个单打一,大半夜大半夜地转游。饿急了,就回去啃块凉饽饽。到底是谁在村里支持着工作,你嫂子嘴里不说,心儿里明白。”

几句贴心话,说得小契黑胡茬子都充满了笑意,连声说:

“嫂子,你也别净夸我。”

“不是夸你。这都是实事儿。”大妈接着说,“可是,小契呀,有一件事儿,我不知道你经心了没有。你想想,闹土改那时候,咱村分了地的贫雇农,这几年有多少户又卖地了?”

“总有个一二十户。”小契说,“反正头一份是我。”

“一二十户?30户也出头了!”大妈说。“那天,我让你大哥帮我算了一下,全村323户贫雇农已经有33户卖了地,有卖一亩二亩的,也有卖三分五分的。你想想,咱们那‘八路钉了多少年的仗,死了多少人,才分到手里几亩地,每一亩一分地,都是用血换来的。可是没有几年工夫,那地又转到别人手里了,转到老中农、暴发户手里了。我一听说有人卖地,脑瓜仁儿就疼,就像割我的肉似的。要是听说党员卖地,不光难受,还加上有气。翻身,翻身。好不容易翻过来了,这不是又往人家磨盘底下钻么?年上秋里发大水,今年春上闹春荒。听说咱那贫农,东家费地,西家卖庄窝,我这心就像地陷似地拄下沉。这可怎么着呵?这样下去,不是要咱政府实行第二次土改么?小契,这些情况,你就不想一想?……今天,我一听说你丈地,我这气就大了,真恨不得把你抓过来,劈头揍你两个耳刮子!”

“嫂子,”小契在黑影里难受地说:“你当这卖地的滋味儿好受?前些时,我听说吕黑棍想要地,就托人去说,你猜这个老中农说什么?他说:那‘翻身地再好我也不要,我要就要正南巴北的‘祖业地!我一听就火了,难受得我好几天吃不下饭,要不是怕犯政策,我,我……后来,听说咱们的村长‘大能人想要地,又托人去说,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我本来不想要地,可是同志们有了困难,我也不能瞪着眼瞅着,就算帮把手吧!他买了我的地,给我最便宜的价钱,还算是帮我!要不是卖棺材的堵着门口要账,我就是把地白送了人,也不给他。……”

“哦!他又买了你的地啦,”大妈精神震动,手指哆嗦着,半晌没有言语。停了一刻,才气愤地说,“党员买党员的地,你说说这叫什么!我看他现在是变了,你跟他说句话,他哼哼哈哈,都不想睬你,会他也不想参加,你说怎么办?连个支委会都开不成!”

“他瞧不上我,我还瞧不上他咧!”小契把腿一拍,“他是‘大能人,我也不是实疙瘩傻子。可是,人跟人思想不一样,我就是饿死,也不走他那条道儿。……人不能叫财帛迷了心窍!”

天黑下来了,只有靠近窗口的地方,有一点微弱的光亮。大妈难受地低垂着头。

“算啦!算啦!”小契从炕上跳下来,“嫂子,你别难受。用不着费那么多脑子,车到山前必有路!什么事情到时候就有办法!”

“你倒心宽!”大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是‘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父儿俩靠这亩半地真够吃么?现在车已经到了山前啦,你那路在哪儿呢?”

“我说有办法就有办法。”小契嘿嘿一笑。

“什么办法?”

“我去找周政委去。让他给我谋个事儿,给公家看仓库也行。”

“你是要离开这里?”大妈吃了一惊。

“实说吧,这乡村工作我也觉得没意思了。过去虽说残酷一点儿,干着倒挺有劲儿,这会儿种二亩地,交十斤八斤公粮就叫革命?”

大妈一听急了,身向前倾,点着小契说:

“哈哈,怪不得!你是想把地卖了,远走高飞呀!我问你,这村儿里的贫下中农怎么办?军烈属怎么办?让他们都去找周政委么?你工作还管不管?地主还管不管?”

小契闷着头不言语了。

大妈正要说服他,只听墙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

“小契叔在这里吗?”

小契走到屋门口,冲着墙外喊道:“在哩。”

“快回家去吧,你家小旦儿正哭着找爹哩!”

小契叹了口气说:“我回去看看。等安置小旦儿睡了,我还得查夜哩!”说过,跨出门去。

大妈急忙下炕,追到院子里说:

“小契!反正你不能走!”

小契没有回答,走出大门去了,脚步声愈来愈远。

一种无可言状的孤寂之感涌上心头,大妈悄悄地哭了。她哭,不是因为她不坚强,是因为她没有找出眼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