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六

看来,诗人劳辛的记忆相当可靠,于而龙把他错怪了,现在,陈庄、老晚、五块银元,像一根线似的,把整个故事穿了起来。

多么遗憾哪!——“劳辛,要是你活着,此刻也在石湖的话,一定会诗兴大发吧?”

于而龙认为恐怕是不虚此行了,半点也不懊悔白白浪费的两天半的宝贵光阴,打游击出身,还不懂得迂回战的道理,只有不断地行军,不停地绕圈,才能寻找到战机啊!他站在垂丝般的柳树行里,等待着那五块银元(水生奉命划着船送珊珊娘去陈庄了)。这样,不但诗人未竟的诗篇,在实际生活里有个结束,而且也弥补于而龙失去芦花下落的遗憾。尽管她的石碑没了,坟墓挖了,棺木毁了,骨殖散了,但是她的五块银元还在,也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惟一纪念品,重又落到他的手中,确实是很大收获了。

偏偏这个迫不及待的关键时刻,固执而又多事的老林嫂,向队里又借了一条船,莫明其宗旨地招呼于而龙上去。

“干什么呀?”他有些奇怪。

“跟我走吧!”她坚持着,不容置辩地说。

“我在等水生和珊珊娘回来。”

“误不了事的,快上船吧!”

游击队长有着说了不变的性格,但是他从候补游击队员的眼睛里,看到了更坚定的不可违拗的色彩。使他想起了多少年前,就在这同一个湖岸码头上,她扑通跳进湖里,叫喊着“我要枪”那样,有着一种叫人无法拂逆她意志的力量。

“等一下不行吗?水生已经走了好一会啦!”

“不!”她不留丝毫转圜之地:“快上船,别耽误今天晚上,你去望海楼赴席哩!”

“你放心,你的马齿菜馅饼我还没吃腻咧!”

“江海刚才来电话说了,你非去不可,有一位你必得会会的客人。”

“谁?”他想证实一下。

“江海不讲,说你准保知道这位贵客。走吧!还有段路程呢!”

嗐!于而龙无可奈何抄起了桨,在这样一位老姐姐的面前,他是毫无作为的。

舢板快离岸的时候,老林嫂唤了声:“黑子!”那条一直在岸上逡巡不安的猎狗,终于像得了个凑热闹的好机会,呼啸着隔丈吧远的水面就蹿跳到船上来,然后又回过头去,向留着看家的秋儿汪汪叫了两声,那意思似乎招呼他一块走。老林嫂把它按在脚边卧着,然后关照她孙子:“那个姑娘要饿了,你让她自己做点吃,一会儿,复员兵就会来照顾她的。”

“复员兵?”他立刻想起是江海的儿子。

“嗐!他要晓得珊珊这桩事,还会跟他老子吵得天翻地覆,非要娶她吗?”

“你说,珊珊那孩子到底有什么错?”

“我看,还是瞒着一点好吧!”

“不!”于而龙摇摇头,心想:那个复员兵,如果是个有眼力的年轻人,应该懂得,白璧微瑕,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心,她的心,能找出一丝疵点吗?——“不过,亲爱的王纬宇,很可能我的心术变坏了,隐恶扬善,对有些人来讲,似无必要。要是叶珊作为我的客人,在部大院里出现,不知道你们两口,做何感想?……”

舢板已经划出一箭之遥了,老林嫂又想起什么,叮嘱着她孙子:“秋,要是你爸爸回来,干脆让他去沙洲迎我们去,告诉他,老地方?”

“沙洲?”于而龙瞪大了眼睛。

“是的,二龙,你就划吧!”

从柳墩到沙洲,少说也得划上两个小时,他弄不明白,老林嫂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告诉我,去干什么?”

“你还记得莲莲落地的那块地方吗?你该去看看,像我过一天少一天的人,谁晓得往后还能陪你看几回。”

既然讲到这种程度,他也只得把五块银元暂时搁置在一边,因为,毫无疑问,游丝是不会断的了,这种将要破晓,但天色仍旧混沌的临界状态,黑夜和黎明即将交替的时刻,似乎给等待盼望的人,燃起更强烈的终于熬过长夜,迎接白天到来的幸福感受。他加快了速度,小小的舢板在石湖里破浪前进,太阳在头顶上偏点西,一碧无垠的湖水,照得通亮通亮。第一天来到石湖垂钓的早晨,那种有点苦涩、有点甜丝丝的回味,像吃橄榄似的心情又把游击队长控制住了。

石湖的春天,是多彩多姿、充满诗情画意、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季节;是万紫千红、令人憧憬未来、深寄期望的季节。沿着密如蛛网的河沟港汊,船在波光水影里驶行,欵乃的桨声,催人欲睡,细浪拍击着船头,又似絮絮低语,唯恐惊起芦苇中的水鸟;日丽、风和、浪静,是一个多么恬淡安详的世界。于而龙把那些纷争、烦扰、不愉快的心肠、皱眉头的事情,暂时先推到了一边,沉醉到他家乡的风光里去,否则,可真有点煞风景了。

他已经多年不使家乡的船,显得有点笨拙生疏,不那么灵光了,总不如早年间那样操纵自如。驶了好一程子,才有点顺手。直到这时,他才能够定下心来,边划边看,迷人的水乡春色,真是叫三十年不回乡的于而龙心醉。这些曾经在梦中出现过的景致,如今活生生地堆涌在他眼前,简直让他眼睛忙得看不过来,不知看哪是好了。他给自己讲:看吧,尽情地看个够吧!如果话不说得那么绝,恐怕此生此世,也就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了。很明显,当第二个王爷坟缠住这位党委书记兼厂长以后,鹊山老爹,他向你许愿再来看看也不可能,生命对他来讲,就像跑百米一样,只剩下最后冲刺的有限途程了。

——我们白白虚度了多少年华,现在想想,连哭都来不及了。

啊!多美的石湖啊!浓妆淡抹,处处都勾人魂魄,浅的像随意渲染的疏淡水墨,浓的像金碧青绿的工笔重彩,而随船行进的一路景色,又好似绵亘不绝的长卷,倘若稍一驻桨,眼前出现的画面,就仿佛美术大师的即兴小品,真是人在画中游。他生活在石湖那么许多年头,好像还是初次欣赏到这样的美景,自然,心情是一种大有关联的因素,倘若五块银元没着没落,倘若不是即将来临的战斗,恐怕就不会产生这样浓厚的诗情画意了,尽管一九七七年的春天,远不是那样暖和的春天,他这个不是诗人的人,竟然也想做诗了。

——劳辛,你要活着该多好!

老林嫂好像也沉醉在石湖的景色之中,半天,也不说话。但是,也许夏岚说得有点道理——尽管她那些文章,全是胡扯淡,但女人是天生的现实主义者,这话是不错的。她不是浏览景色,而是在品评一个人。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阴影,忽然间,没头没脑地冒出一个问题:“我还没顾上打听,二龙,他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