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

游艇朝沼泽地开了过来。

很明显,那是派来接于而龙的,艇前探照灯的明亮光柱,像搜索似的在青青的芦苇、密密的蒿草上空扫来扫去,电喇叭传出叫喊的声音,因为风大浪高,听不清楚,也不知嚷些什么。但毫无疑问,是江海到了闸口,从那里给县委挂了电话,然后游艇直接从县城开到沼泽地来。现在的江海可不比背石头当普工的那个时期了。

于而龙对江海的小女儿,那个女中音说:“那时候,你爸爸一本正经的意见,他们当作笑话听;现在,分明不应该兴师动众,随便找条船来就可以的,但他的一句话,别人看作圣旨,赶忙把游艇开来了。”

那个女孩子也许年轻幼稚,不太懂事,也许对这类事习以为常,不觉得奇怪,所以未加理会。倒是那个非认于而龙为爸爸的叶珊,哼了一声,以一种看破红尘的腔调说:“社会就是这样的可恶!”

“还仅仅是个别人吧,不能一概而论。”于而龙觉得年轻人喜欢作出“全是”或者“全否”的绝对结论,便以商榷的口吻,对这个关心鱼类生存的姑娘说。心里思忖着:如果整个社会都可恶的话,那你们算什么呢?孩子,你们来到沼泽地绝不是要躲开这可恶的社会,相反,而是为了使社会多获得些蛋白质,才观察鳗鲡鱼从海洋回到淡水里来的路线的。由于围湖造田,许多通道被堵死了,可怜的鱼已经无法返回故乡了,也许正因为这样,认为社会可恶的想法,才愤愤然冒出口来。说实在的,在荒凉冷落的沼泽地上,在那些掉下去会没顶的泥塘里,守候着、等待着鱼类的信息,要没有对于生活的热爱,是不会产生出这种披星戴月的干劲来的。然而脚踏实地的人,似乎命运作梗,却得不到幸福。

既然喊了一声爸爸,就得有点女儿的样子了,再不能像昨天那样飞扬跋扈了,叶珊笑了一笑,把话缓和了一点。恰巧,探照灯的光柱,扫到她的脸上,于而龙又看到了那含蓄的伦勃朗笔下的笑意,她说:“虽然不应该一概而论,但也是绝大部分。”

“不然,年轻人,你所见到的,只是在水面上漂浮着的泡沫,因为永远在表层活动,所以首先投入你的眼帘,但主流绝不是它们。想一想吧,过去的十年,从老帅们拍案而起,到广场上扬眉剑出鞘的青年,你不觉得历史的主线,应该这样联系起来看吗?”

但是,她说:“爸爸!——叫得多么亲昵啊,于而龙笑了。不过,这是当她女友奔去迎接游艇,就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才这样叫的。看来,她确实是个懂事的姑娘,知道该怎样维护她父亲,所以刚才在泥塘里那样激动地扑在他怀里,小江的声音一出现,立刻破涕为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啊,也是个鬼灵精呵!大概这是年轻姑娘的天性吧?——你讲的只是理论罢了!”

这时,游艇的探照灯发现跑去的小江,随着也照亮了他们,并向他们驶来。在耀眼的光柱里,于而龙多少有些悲哀地从这个假女儿的脸上,又看到小狄那种可怜他做一个愚蠢的卫道者的同情;和于菱那种责难他毫无激情愤慨的冷漠;以及儿女们嘲讽他为虔信君子的讥笑。“唉……”他暗自叹息:“要不是果然存在着两代人的隔膜,那就是我确实不理解今天的年轻人了。”

叶珊和那位秘书小狄一样,不像画家那样张狂,和毫无顾忌,多少有些女性的含蓄和温柔,用一种委婉的声调说:“爸爸,世界上有许多死亡的河,为什么死的呢?因为被污染了,表面的浮游生物太多了,氧气全被它们耗尽了,整个生态平衡被破坏了,河流无法更新,于是就成了死水。还存在什么主流呢?社会,也是同样的道理。”

“不!”于而龙几乎大声地喊出来:“太悲观了,我完全不赞同你对社会的看法,孩子。”

她哼子一声:“我也希望不那么看。”

游艇司机随着江海的女儿走了过来,现在这位师傅比昨天中午,当于而龙拖泥带水爬上他游艇时,还要客气些、热情些。伸出手来,直是道歉,并且代表王惠平请游击队长原谅,因为王书记要准备明晚的小宴并等待一位客人,不能亲自来接,实在对不起等等,讲了一大套。人要热情得过了分,就像放多了糖的食物,吃起来韵得难受了。

叶珊对王惠平不感兴趣,便对小江说:“咱们今晚也放假了吧!你不是要看电影去么?走吧!”

“难得你有这一天,对电影的兴趣,超过了鳗鲡。”女中音高兴了,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是电影最忠诚的观众层,所以中国会生产那么多乏味无聊的影片,主要是不愁没有观众的原故吧?她雀跃地跳上了游艇,回过头来招呼他们快些。

叶珊问于而龙:“你呐?”

他轻声地说:“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带我去看看你和你母亲的生活。”

她迟疑地拿不准主意了,说不上是喜悦,还是发愁。而游击队长确实想了解,她为什么那样对他充满恚怨,而终于承认他是她的父亲,简直离奇古怪,误会也多少需要些依据啊!这个年轻姑娘究竟是谁?从他昨天见她的第一眼起,他敢对天盟誓,曾经在哪里见过她的?

“可以吗?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走吧,请——”她变得高兴起来,拉住于而龙,朝游艇走去。

游艇把小江送到闸口,那些大小干部像捧凤凰似的,把地委书记的女儿接走以后,叶珊便对游艇司机说:“麻烦你,师傅,请送我们到陈庄去,正好你回县城,顺路。”

司机见于而龙毫无反应,便加大速度飞也似的,在深夜的石湖里飞驶着。艇前的大灯,像一把利剑,劈开了黑暗,开辟出前进的路。在灯光照耀下,可以看到浪花飞沫和那些惊起的水鸟,在光柱里仓皇失措地飞。毫无疑义,正如他和这个自认是他女儿的争论一样,在巨大的历史性变动中间,会有许多涌上表层来的东西,甚至会把水质搞坏,如她所说,成了一条死亡的河。但是,历史的主流是决不能中断的,在受到了足够的惩罚以后,会变得聪明起来。大自然也是如此教训着的,人类尝到了破坏生态平衡的苦头以后,就不得不改变原来的做法。现在,不是有许多遭到严重污染的河水,又澄清下来了么?可以设想,在不久的将来,那些鳗鲡会自由通畅地回到故乡。人类,在漫长的发展道路上,会产生一种律己的力量。同样,党在成长的过程中,有净化自己的能力。早早晚晚,错误终归要改正的,即使有人非抱残守缺不可,别人也肯定会替他扬弃的。尝试,失败;失败,再尝试,是无法避免的历史必然性。每前进一步,总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历史的主流,正像这艘游艇一样,毫不犹豫地向前飞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