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2/3页)

我忍住心中的惊惧,尽可能思虑其中的每一点道理。但我还是不得不将冲到嘴边的一句话吐出来:“是否游戏另当别论,即便是游戏,在那样的年头,能这样做的也属凤毛麟角,已经是难能可贵、已经是功德无量了……”

吕擎额上的筋脉跳起来,头往我这边探出一截:“你说得对,你说的我并无异议;可问题的结症并不在这里——我对父亲能在那样严酷的环境下做出这样的游戏/学问充满了敬意——我要说的是后来的人,是他们怎么对待我的父亲!他们误解了一个不能开口的人,或者干脆说他们愚弄了一个不能开口的人!我宁愿相信父亲如果活着,他听了会悲伤难过得要死。他会奋力推开‘岱岳’这顶帽子,而且一定不是出于谦虚,而是从心底里涌出的愤怒!他会毫不客气地指出这其中掩藏的全部愚蠢、误解,特别是——愚弄!父亲在那样的年头儿都能做出这样的游戏/学问来,有这样的智慧,就不会是一个被虚荣迷住了心窍的人,一定不会……”

我大惊失色地看着他。我的心上被重重撞了几下,有点儿发痛。我承认,自己一时还缓不过神来。

“也有,也有另一个可能,就是父亲像后来有些人预料的那样,客气几句,把那顶高帽子接过来戴在自己头上……”吕擎的声音因为难过而低沉,“如果是这样,他的形象就会在我的心里一落千丈……不过我还是假设,不会的,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知道,我对父亲寄托了多么大的希望,我最不敢想的一件事,就是有一天会对他彻底绝望……”

吕擎的脸变成了铁青色。他的嘴唇也变成了紫色。我知道,天太冷了。我心底有一万个声音赞同我的挚友吕擎,也有一万个迷惑等待破解和反抗。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只是试着问了一句:

“他当时也没有办法。他当时尽可能做这样一些有益无害的、有利于文化积累的事情,不是极有价值吗?你难道能否认它的价值吗?”

“我从来没有否认过它的价值!我说过,它需要的耐心、安定心,更有博学和能力,绝对是第一流的!我怎么能反对这么多‘第一流’呢?我傻吗?我不可理喻吗?问题是你不能说它就是当年或时下的最高价值!更不能说他是最高榜样!”

我还是想据理力争:“那么好吧,那你告诉我,在当年——请不要脱离具体的环境,你父亲他们这些人还能做什么?”

“能做的很多!任何时候选择都是各种各样的。就在他身边,有的人奋不顾身迎上去,尖声大叫,溅得满地是血!有的人能为了一句真话撞烂了自己!还有的人一字一泪地写出了压在心底的一切……”

他因为愤慨和激动,大口大口地呼吸。

我更忍不住:“你说的都是事实。但我们总不能只强调这一种选择、只承认这一种选择吧?我们没有权利让所有人都去当烈士,更没有权利让所有人都去尖叫——我们这样要求的时候,首先要问一句自己敢不敢、能不能!”

吕擎抱着脑袋坐下。他吸气,又徐徐吐出,看看窗外。他站起,踱到我的身边,声音尽可能地和缓下来:“我都同意,每一句都同意。可是我们在说压根儿不同的两个问题啊。我说的是——什么才是真正伟大或更有价值的东西、什么才是‘岱岳’?又为什么制造出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岱岳’,用它巨大的阴影挡住另一些声音、精神和脊梁?为什么?你能以文化和学术固有的晦涩和争执为借口,去混淆和掩盖这些最基本也是最尖锐的问题吗?”

我当然不能!可是,可是漫长的社会与文化的进步史上,本来就有不同的发声方式和不同的价值。我想不好,面对一个咄咄逼人的吕擎,我不再说什么了……

3

无论如何,吕擎还是开始做出发的准备了。吴敏因这一次不能同行而痛苦,但也只得勉强接受下来。我觉得吴敏真了不起。

不过我担心她将从此承担起难以预料的沉重。她不会有机会尽早离开这个小院的,不会很快追随自己的男人。在未来的日子里,也许还有许多无法揣测也无法接受的变数……但不管怎么说,吕擎和他的几个朋友这次成行有望。

可是后来的消息又让人费解:吕擎说他找阳子谈了,这家伙也许太年轻,也许干脆就是个窝囊废,“他要画完那个模特儿再走,说这个冬天正好是她在他们学院工作的最后几个月了。他让我待到开春再走。他承认这一段正在‘热恋’……”

“与那个模特儿吗?”

“可能与那个打了他一耳光的油画系小女孩。看得出他真的喜欢上什么人了。”

两天之后,小鹿皮肤黑黑地从外面闯进来,脸上似乎还带着汗珠。我一见面就对他说:你忘了自己的许诺了吗?你不是说有一天要跟吕擎出发去吗?他们正好要在寒假走了,你呢?

小伙子听了立刻有点儿急,踢了踢腿,为难地说:“不过——”

“不过什么?你也要变卦吗?”

他低头看了看脚背,“寒假正好有两场挺棒的足球赛,我是主力队员,我不能扔下那两场足球不管哪……”

阳子和小鹿都不能走了。接着是吕擎的另几个朋友也在犹豫——他们的借口各种各样,差不多都说延到来年春天吧——我宁可相信春天来到时,他们又会重新选择一个季节。吕擎脸色发黑,只是一声不吭。我知道如果这时候没人挺身而出帮助他,他说不定会因失望而病倒。我安慰他,说实在不行,就改到春天吧。吕擎说:“他们吗?春天又会有春天的事情。我已经全都准备好了,我本来就想一个人——最后总是一个人……”

我无言以对。

这个夜晚我差不多没有睡觉,心绪很乱。后来我对梅子说了吕擎和母亲的谈话,还有我们之间全部的争执和讨论。冬天来了,大多数人要像冬眠的动物一样蜷在窝里——而此刻有些人出发的念头却是那么强烈。我觉得这次真该陪吕擎上路,这是一个机会,我想伸手抓住它。“梅子,如果顺利,我在开春的时候就能返回,那时候许多人都会接上走——反正这一次我想陪他上路了。我心里有时急得要命,半夜火车拉着响笛开进城里时,我都急得怦怦心跳……梅子!”

她的一双眼睛闪动着,一声不吭地看着我。

“这是真的……我不属于这座城市,这座焦干的城市早晚会榨掉和耗尽我最后的一滴水……”

两行泪水从她鼻子两侧流下……我这会儿觉得她那么弱小。我很爱她。可我还是要说:真的,我与这座城市、与她的一家,都永远难以和谐起来……这个夜晚她一直靠在我的胸前。后来她睡着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回想着我们的过去、我们从相识到现在……她简直是被我愤怒地从那个家庭中争抢出来的!那些让人心酸又让人感动的一个个情节啊,至今如在眼前。不过我得承认,在关键时刻,她还是没有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