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 脱(第3/3页)

我在衣兜里藏下一截短短的钢锯条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在夜深人静时、在那些所谓的监护人员全部离开的时候,割断冰凉的钢筋窗棂。那时候我就会逃走,一口气逃得无踪无影。我会连夜追赶外祖父——他正骑着火一样燃烧的大红马纵情狂奔……

有人抚摸我,把我移到一架车上——他们推着我一阵迅跑。嘈杂的人声。有人大声喊:“向左,向左。”

4

我被推进了一间屋子。一阵奇怪的香味扑进了鼻孔,让我很快平静下来。

到了哪里?我睁开眼睛,看见了一片银色的花朵。啊,我来到了那棵巨大的李子树下,外祖母、妈妈,她们都在树下伸出手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跑到了哪里?你的脚裂开了口子,头发全是灰土,你跑到了哪里?”

我两眼涌出了泪水……我一声不吭,哽咽着说不出话。我扑进她们怀中……巨大的李子树微笑了。外祖母把我抱到怀里,然后又递给母亲。母亲替我揩去泪花。我说:

“我刚刚从父亲身边逃回来,我刚刚看见他了。”

母亲好像早就知道了一切,她不让我说话,只把我紧紧地按在胸口上。我觉得母亲的心跳非常急促,她口吃似的问:“父亲让你去做什么?”

“他同意了,让我去找殷弓。”

“殷弓在哪儿?”

“他在一间病室里,他在那儿养病,可是我没法接近那间房子……”

母亲最后把我交给外祖母就离开了。外祖母扯着我的手在海滩丛林里走着。我离开这儿多久了啊,这时候我再也遏制不住地喊了一声:这儿是我的出生地啊!这里的一切一切都是那么令我神往,童年往事一齐向我涌来。正是这一切,是童年和往昔,在我身边编织成一张真正的摇篮,我大仰着躺了下去。我感到无比的幸福。外祖母坐在旁边,我睡过去了。她在这期间采来很多草药,开始给我医治创伤。外祖母稍微用力一点擦着伤口,草药的汁水弄得我有点儿疼。可我忍住了。外祖母的手温柔到了极点,我觉得她把我紧贴在身上的衣服脱掉了,察看我浑身的皮肤,寻找着一处又一处伤口。外祖母看得多仔细,她目光的分量我已经明显地感到了。后来我终于醒了。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声追问妈妈哪儿去了?

外祖母告诉:妈妈找那个人去了。

我和外祖母交谈起来。她仔细问我这么多年到哪儿去了,她说她和妈妈等得好苦。我告诉她,我没有辜负她们的期望,一个人在山里偷偷长大了。我每时每刻都没有忘记前人的嘱托,我继承了家族的血脉和誓言。

我告诉外祖母:外祖父没有死,他一开始骑着红马在原野和大山里奔波——后来才走向远方……

外祖母激动得手都抖了,她摇晃着我问:“孩子,你说的是真的?”

外祖母怎么也想不到男人还活着。我告诉她:外祖父骑着红马走了——他走了,因为他明白,那座海滨小城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他必须走开,必须从此销声匿迹。

“他去了哪里?”外祖母追问。

“他化装成了一个老教授,并且还有点儿口吃,他被关在了一个书斋里,在那里重新做他读书的营生……”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不忍心讲下去了。我说:“再后来他就那样度过了自己的晚年……”

这后几句话是我编造的。

外祖母呜呜地哭起来。她捂着鼻子,肩头一抽一抽。我难过极了,真想抱住外祖母,随她大哭一场。我这一辈子就看不得一个老婆婆放声痛哭。我安慰着外祖母,扶着她,在大李子树下慢慢地走动。

这片美丽的果园哪,你是妈妈和外祖母多么好的避难所。从那座小城到这片果园,这是一段多么坎坷、多么曲折的传奇之路啊。

我对她说:“外祖母,你知道吗?我逃到这里并没有脱离危险,因为一路上都有人跟踪,他们随时都会出现。”

外祖母安慰我:“你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就是到了最安全的地方。这里是一片荒野,是一片灌木,你藏在里面,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因为你从童年起就藏在这里,你不是太太平平长大了吗?”

“外祖母,你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你一个人和母亲在果园里生活,不知道这个世界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到处都是跟踪的人,他们又机警又险恶。也许我们在这里的一切活动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你还是领我到荒原深处去吧。”

外祖母四下看着,可能又想起了和外祖父在一起的那些忐忑不安的日子。我随着外祖母在丛林里转着。这些羊肠小道通向哪里?通向蘑菇,通向昨天,通向母亲捡拾干柴的那些橡子树……

我们走啊走啊,丛林里到处都是莫名其妙的响动。我知道这是动物们弄出来的。可是会不会有人藏在里面呢?到后来,我又想到了那棵巨大的李子树。我想再也没有比藏在它密密的花簇间更安全的了。我说:我要回到大李子树上。

我攀到了大树的顶端。

一会儿一个人阴沉着脸出现了——他身后还有一些人。他们突然出现在茅屋跟前。我看到了,领头的就是柏老!

“他在哪里?”柏老端着烟斗喊叫。

外祖母有些慌促地往后退着。

这时候我看到她的头发和李子花一样的颜色,在风中抖动……我紧紧伏到了树干上,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