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走癖(第2/3页)

那种带黑色晶斑的岩石啊!

2

水库边,篝火越来越旺,年轻的大学生们跳得更狂了。

我问神情阴郁的小伙子:“你那一位没有跟你来吗?”

小伙子说她在家啃书本,要利用这个假期啃完。

“你为什么不和她一起?”

小伙子说这次机会太难得了,他如果不走出来,两脚就会发痒。

看来小伙子出来奔走的欲望占了上风,它比对地质学本身的兴趣要大得多。他喜爱和迷恋一种野外生活,喜欢到处跑来跑去。

我说:“你不过是有到处奔走的‘嗜好’,你这辈子大概停不下来……”

小伙子直盯盯地看我。他忧郁的神情让我想起了什么。我突然想考他一下,就问:“有黑色晶斑的石头是什么石头?”

小伙子的眼睛一垂,咕哝了一句外语。“英语吗?”小伙子摇摇头。“德语?”小伙子又摇摇头。

我不问了。我不太喜欢故弄玄虚的人。

停了好长时间,小伙子用眼角瞥了瞥我,说:

“你瞒不过我,大哥……”

这庄重的称呼让我抬起眼睛。我拍拍他的肩膀:“怎么了?你说下去吧……”

“大哥,我觉得你们可不是专门来这儿‘结婚’的人……”

“当然不是……”

“那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想了想,该如实地告诉他了:“我是旧地重游……平常嘛,懒懒散散,其实是个——流浪汉……”

“真的吗?”

“是的……”

小伙子高兴了:“多么好啊,自由自在,这多么好啊,这太好了!”

小伙子脸上的阴郁一扫而光,这时候站起来,指指我,向那些伙伴们喊:

“喂——你们知道吗?他是个流浪汉……”

有几个停下来:

“是吗?哎呀太棒了!”他们拍着手,有的还要和我在篝火旁跳舞。

我谢绝了他们。那个叫“白皮”的姑娘把录音机移近了一点儿,再一次邀请。我让她坐下来。

她问我从哪一年开始流浪,我摇摇头:忘记了。说这些时我一直低着头,后来不知怎么把元圆唱过的一首歌小声哼了几句。白皮笑了:“多么好听,都是关于爱情的——我们就喜欢这样的歌。”

白皮说着,一双眼睛在四周转了一下,显然在找她的男朋友。她小声告诉我们:那个领头的、大喊大叫的小伙子就是她的男朋友。我看了看:很可惜,我不太喜欢那个满面春风、自鸣得意的高颧骨青年。

白皮又说:“你们好浪漫哪,带着帐篷,就在水库边上一躺……”

梅子开玩笑,指了我一下说:“那当然,他们的先人是游牧民族……”

姑娘吓了一跳:“真的吗?”

“真的。”

“怪不得。你们那个民族喜欢骑马挎枪打天下,是吧?”

“我们喜欢到处走动,我们一代一代都是这样……”

“你父亲也是这样吗?”

她又问到了“父亲”!无法回避无法选择的“父亲”啊!我的声音沉得连自己都有些害怕,回答说:

“是的。”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我垂下了眼睛。人哪,总是在自觉不自觉地探听别人的隐秘,甚至在两个生人的偶然相遇中也绝不放过这样的机会——这简直成了人的通病、一种难以改变的恶习。我本想拒绝回答,但又不愿让一个天真的年轻人扫兴,想了想就随口答道:“我父亲是打猎的人,他日夜追赶一只狐狸,一追追了多半辈子;再到后来他觉得自己变做了一只狐狸,狐狸倒变成了猎人;他又不停地被追赶……”

“最后呢?”白皮听出是个玩笑,就笑嘻嘻地问。

“最后那个狐狸扣响了扳机,把我父亲打死了。”

白皮哈哈大笑。

“你看,这就是游牧民族的悲剧……”

白皮笑得腰都弯了。一边的两个男青年鼓着掌,嚷着:“干什么?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梅子责备地看了我一眼。我不再说什么了。

眼前的这帮小伙子使我明白了,他们当中并没有几个人真正热爱自己的专业,他们更多的只是喜欢这个专业可能带给他们的某种传奇色彩的生活,比如说他们可以到处去走,像风光摄影师似的大肆游荡——直到最后发现这根本不好玩。我这会儿也才醒悟:我自己当年原来也不是选择了地质学——我只是模模糊糊跨进了一个大门,说不定还真是那个游牧民族的血脉和宿命在起作用呢。我于冥冥中选择的是一种“流浪”的精神。如果有一种“流浪学”,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它。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一阵高兴,因为我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背叛这种精神。

我重新跟那个阴郁的小伙子说话。突然有一个人在一旁喊:“你们听——”

大家立刻安静下来。

那是“嗒嗒”的马蹄声。黑影里大家一齐去望,可是什么也望不见。我知道这水边上根本没有一条可以骑马的通路。这会是什么声音呢?

“也许有人在驾着马车。”

这就更不对了,要知道这个地方是没有大路的。“嗒嗒”的声音好像响在寂静的深夜里,响在天空中。

夜空中的马蹄?!

这使我立刻想到外祖母讲过的故事,想到了外祖父的红马——它在那个可怕的时刻化为一道闪电飞向了天际。红马燃烧着,它就在茅屋四周的原野上跑来跑去、跑来跑去。它再也不能回家了,他只在远处盯着我们的生活……

任何时候,只要是一阵马蹄声就能引起我的畅想和激动——在那座城市里,我和梅子深夜醒来,会听到进城的马车发出清脆的马蹄声。“嗒嗒、嗒嗒”,这声音真使我如痴如迷……

马蹄啊,这牵魂夺魄的声音,原来它在这深山的一片大水边也可以听到。瞧它一出现就迅速征服了这群狂放的青年,它的魅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一种神秘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觉得有一副劲蹄大约就从我们头顶一掠而过……

我闭上了眼睛。

那声音渐渐小了,以至于完全消逝……

夜太深了。年轻人向我们告别,他们要走了。

走了很远,那个神情阴郁的小伙子又转了回来。他皱着眉头问:“你刚才说了‘嗜好’——我有‘嗜好’不好吗?我真的这辈子都停不下来吗?”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只是喃喃着:“不,‘嗜好’很重要,一个人也许永远不该抛弃他的‘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