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4页)

夜里,庄周的呼噜声搅得我们实在没法入睡。除此之外,他带给我们的倒尽是愉快。每天天亮以后他总是很少待在屋里,匆匆吃过早饭就出门去了。我知道他大概是要料理一些事情,离开这么久了嘛;他还要去会城里的朋友,他在这座城里的朋友可太多了。

有一次他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几盒糖果,一袋糖酥煎饼,用一张报纸裹着,说是送给梅子的礼物。这让梅子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梅子从柜子里找出了几件衣服,想给他换下那件棉衣,他愉快地接受了。我的大多数城里朋友他都熟悉,这会儿终于开始一个个打听他们了。我把吕擎、吴敏、阳子几个人的近况介绍了一下,他立刻搓着手说:“真想他们啊!我……”他嘴里发出了一声不易察觉的呻吟。

我于是马上在电话中找到阳子,然后又把吕擎和吴敏叫来……

这是一次出乎意料的聚会。这次重逢不知怎么让人阵阵伤感。大概几个人都在不约而同地回忆过去的庄周——当年的那个“王子”,那个西装革履的家伙……阳子想从邋邋遢遢的庄周身上发现一点儿什么,比如令人厌烦的一丝矫情、经过掩饰的悲伤、装腔作势和耸人听闻的言谈举止之类,结果很难。阳子小声告诉我:对方这会儿不过是极力想让我们大伙儿愉快,自己却咽下了难言的痛楚。“为什么要出走呢?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呢?”阳子皱着眉头说。他的这些质询有时也塞在其他几个人的心里,但事已至此,没有一个人当面去问……

庄周把脸转向吕擎,问他这一段忙些什么。

吕擎搓着手:“没什么,我们正……”

他大概想说“正准备结婚”,这时笑着去看吴敏。

吴敏的脸通红通红。我知道她和梅子一样,都对这个流浪汉朋友感到十二分的费解和陌生,除了深深的好奇,内心深处还多少会有一种拒绝……吕擎面对庄周却表现出一种特别的兴奋,他像我一样,从过去到现在都很喜欢这个人。我与其他人不同的是,我对庄周出走的原因知道一些,但我不想说得太多——其中的某一部分永远都不会说出……大部分人在庄周出走之前与他见面的次数就很少,现在当然更少了。大概足有两年我们谁也没有见到他的影子,只有零零星星的传闻飘到耳边。可是说心里话,我们平时既想念他,又不愿过多地提起他……

仿佛在这座城市里,特别是在上一代人和女人的眼里,庄周或多或少成了一个忌讳。这虽然有些奇怪,但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大家平时提起来总是要回避他:存在心里,闭口不谈。

真实的情形是,他的突然消失不仅在亲人当中引起了痛苦,就是朋友之间也多有抱怨,对这个事实难以接受。当时在全城一部分熟悉他的人当中引起的震动太大了,都觉得这是六月下雪晴空打雷一样的怪事,再不就是一个经过了伪装的弥天大谎。后来当一切都被证明是真的之后,各种流言和猜测也就纷至沓来,朋友们见面都是张大了嘴巴,发出“啊哦、啊哦”的惊嘘声。刚开始不少人以为这是一次“逃情”,就连他的妻子李咪也信以为真。想想看,这个年头除了婚姻、除了男女情事还能激发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兴趣,城里人哪里还会关心其他。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也难有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创举,敢作敢为的人越来越少,除非是男盗女娼……可惜这一回他们的估计都落空了。随着日子一天天漫延下去,人们知道远不是那么回事,也没有那么简单。由此而引起的困惑比以前大出了许多:既然不是为了一个女人,那么他又为了什么干出这等傻事来?这可不是一般的傻,要知道一个人傻成了这样,那也只有称之为精神病了——原来今天的世界上还有如此怪异之事:一个人匆匆出走不是为了别的,而仅仅是为了做一个货真价实的流浪汉——这个故事在今天不仅是荒唐到了极点,而且绝对不可听信。

事实就是这样,庄周撇下了父母和妻儿——他刚有一个稚嫩的孩子——在某个平平常常的早晨,一抬脚跑到了远方。

妻子李咪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后来干脆搬出了庄家。

我当然明白,一切绝对不会那么简单。可是我对整个事件的缘由闭口不谈,我和吕擎等朋友对此也不愿提及……整个故事里有什么令人刺痛的东西掺在其中,它正以不可回避的方式呈现出来。这其实是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最大悲伤。而平时,许多人宁愿把它吞咽下去,宁愿将其装在心里……

我们的这次聚会有点儿突如其来,可是它发生在这个秋天,能让人感到一种特别的温情、一种这个季节里所特有的凄美……我们该和他谈点儿什么?一路风情?久别的问候?好像一切还没有那么简单,大家面对这样一个人常常欲言又止,有时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就冷了场。庄周占有主动发言的先机,他比周围的人都随意一些——我们都发现,他这次归来比两年前似乎放松了一点儿。这会儿他令人惊讶地告诉:他在两年中曾经不止一次回头找过李咪——也就是说,他曾偷偷地溜回城里看过妻子……

“她怎样了?”吕擎问了一句。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不再等我……可是我们见面时真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以前也劝过她,这次还想说:算了吧,你从头开始吧……可是我发现已经不需要了。我当时为什么不能快刀斩乱麻,像个男子汉那样?是不忍还是愚蠢?可能二者都有吧。当时她真的还在等下去,一个人拉扯着孩子。这是我觉得亏欠她的地方。我身上这件棉衣还是她给的。我们上次见面是个冬天,天太冷了……”

大家一声不响地听着。气氛太压抑了。梅子和吴敏默默相视……庄周想缓和一下,接下去转了话头。他开始用轻松的口吻讲一些路上的故事……我们也都做出好奇的样子,专心听他讲下去。由于只有阳子一个人与之呼应,庄周的声音越来越干涩,最后还是沉默下来。不知谁提到了另一个朋友——林蕖,庄周立刻打起了精神,说:“我去找过一次林蕖。”

我和吕擎都抬头看着他。我似乎不太相信。因为与过去不同的是,林蕖太难找了,而以前他却能时不时地出现在这座城市里——他在校时有个外号叫“老汉儿”,与吕擎是同学,虽然不是同级,却一度是挚友;他的母校是这儿,姨母也住在这个城市,他有许多理由来这里,而且每次到来总是更多地与我们在一起。前不久我为杂志社的事情专程去那个北边的城市找过他,不仅没有见面,还留下了极不舒服的感受。如今他是一个真正的富翁了,但这之前他的名声已经很大了:在校时他是有名的铁嘴,从学校的头头脑脑再到橡树路上的人,大概至今还对他有着深深的怨恨。毕业后这家伙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浪迹天涯来去无踪,再次出现在这座城市的时候却变成了一位富翁:留了板寸头,高高的身个干练利落,风尘仆仆来去匆匆。吕擎说他在学校时就有人觉得是个难解的谜团,认为这个人脾气太怪,既有魅力又难以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