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热情(第2/2页)

找不到战友的墓,剩下的事情就是回家了。他钻进了茅屋,腰佝偻着,全身上下都像一个落魄者、失败者。这个镜头是我亲眼所见。

外祖母告诉,那一天她见了他,好久都没有认出来。他的个子好像一下子矮小了许多,人瘦得皮包骨头,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那曾经是浓浓的一头黑发变成了一缕疏疏的黄草。他的胡子、眉毛,也都不如过去黑了。好像他的皮肤给熟皮匠熟过了一样,没有水分,没有光泽,也没有一点鲜活气儿;那两个陷下去的眼珠焦黄焦黄,看人时尖利利的,真不让人喜欢。谁也想不到这就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人。不过最后外祖母还是认出来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悲酸和失望。她端出一碗发霉的红薯干给这个归来的女婿吃。她见他吃东西的样子很费力,仔细看了看,才知道他很多牙齿都脱落了。

就这样,他在这里开始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从此之后,荒原上的一家再也没有片刻的安宁了。

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些跟踪和盯梢的人,他们不时地出现在茅屋四周。每天,他们要押上他去田里做活,让他到很远的一个村子里去劳动,把最苦最累的活摊派给他,而且人人都可以呵斥他,像管理一头牲口。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连在小村里劳动的权利也没有了——南部山区当时正搞一个巨大的水利工程,他就被一些人押到工地上去了。

他走的时候我还不足一周岁。我是在母亲和外祖母身边渐渐长大的。我开始不断地询问,询问父亲,询问有关他的一切。母亲和外祖母总是懒得开口。外祖母叹息,说算了,那是一个没有指望的人。我后来才慢慢懂得,她说的“指望”含有非常复杂的意思。原来,除了世事强加给他的不幸之外,父亲这个人本身也使外祖母彻底失望了。

我知道这是父亲从监禁地出来之后,给外祖母造成的恶劣印象。

她说他已完全不像这个家里的人了。那个在外祖父面前循规蹈矩、谈吐文雅的男人,如今连影子都不见了,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像个乡下人一样赤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如果身上有了裂口、或者哪里发痒,就乱挠乱抓;而且还有了随地吐痰的恶习。在地里做活时,有时一转身就解了裤子小便。总之他变成了一个粗俗的人。而我们家,外祖母告诉,无论是贫穷还是磨难,什么厄运都夺不走我们的“规矩”。她说出的“规矩”两个字,同样也包含了非常复杂的内容。那主要是指做一个外祖父那样的人——文明儒雅的人。她说:“你外祖父一家的规矩就让你父亲一个人给毁掉了。我难过的就是这些……”

她说,一个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该像他这样,不该这个活法。

3

可是,我从来没有听到母亲发出过类似的责备。

父亲最后从那片大山、从水利工地上归来之后的事情,我不愿一一叙说。时至今日,闭着眼睛一想,就是他坐在地上的样子:两条腿伸得很长,一手握着一把菜刀,啪啦啪啦剁猪菜;那时候他多么能做啊,每天从荒滩上采来很多野菜,扛着它们往回走。那时候他的病已经很重了,可还是奇迹一般,能扛起那么大的菜捆。我记得他怎样从远处走来,那时整个人差不多都给遮在了那一大团绿色下面,真是吓人哪。我想他随时都会给压得趴下。他驮着东西往家里一步一步走来,就像在地上爬行一样……

我最怕的是他突然而至的怒火。一个瘦小的人竟有这样的霹雳性格,他打起人骂起人来狂暴吓人,让人怕得要命。总之他变成了一个绝对粗俗、绝对野蛮、绝对不讲理的人了。在他身上,谁也看不到过去的一点儿影子。他不像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他睡觉时总要打出一连串的鼾声,而且谁也不能把他惊醒。他是一个完全遗忘了自己和别人的人,遗忘了痛苦和历史。任何传闻都引不起他的兴趣。

在他去世的前两年,我们家的事情眼看有了转机—— 一个对我们至关重要的人物突然出现了。

那个人就是殷弓啊!

母亲当时听说殷弓到海滨小城里来了,激动得手都抖了。

她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了这个令人惊喜的消息,激动得浑身打颤,一口气跑回家,摇动着正在酣睡的男人说:“快啊快啊,殷弓来了!”

父亲的眼睛都没有睁一下。他像没有听见似的。

母亲又是摇动,又是叫,迎着他的耳朵大声喊:

“殷弓来了!”

父亲这才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没有做声。母亲提醒说:

你这一辈子最好的一个朋友,也是最有力的一个证人出现了,活该老天有眼,你的苦日子要到头了——我们立刻去找他吧,我们得让他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了。

父亲愣怔怔地看着激动不已的母亲。

母亲告诉他:殷弓这时候已经是很大很大的官了,大得让人难以置信,他只在这座小城里停留三天。

父亲大概这会儿完全听明白了,他“唔”了一声,又躺在了炕上。

母亲又去拉他,告诉他,这是花了大半辈子才等来的一次机会——要知道在前些年里,他们费了多少周折,到处打听殷弓的名字。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了,他们从各种各样的渠道了解他的行踪,可仍旧白费力气。在这个世界上,他像个影子一样消失了……有一段时间,父亲甚至坚信殷弓是牺牲了,心情无比沉重。因为他记得他们的部队南下了,再后来就没有了任何消息——他惟独没有想到这个殷弓南下时换了一个名字,而且胜利后早就归来了,并一直待在我们这个省份里,成了最为重要的领导人之一。父亲的事情他可能一无所知,也可能另有隐情,有其他原因,反正没有关于他的任何信息。但在这个时刻,他总不能对父亲的求助不闻不问吧?绝对不会。母亲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她含着泪水,一遍遍恳求着、摇动着父亲。最后父亲发起火来,埋怨她打断了他的安睡。母亲哭出了声音。

母亲不停地哭。

父亲坐起来,猛一挥手,碰到了她的脸。

母亲的鼻子、嘴唇全都破了,血哗哗流。外祖母吓得用手巾给她捂着,喊着找药,一边狠狠地盯着父亲。

父亲跺着地,用拳头擂炕。我担心那个炕让他擂塌。

这样闹了一会儿,父亲突然抱住了母亲。他一直抱着她,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