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3页)

老祖宗走了,这个大户人家的另一个时代开始了。他的儿孙们,就像他们的老祖宗做过的那样,每天晚上在窗台放一个瓷碗,里面盛了半碗清水。他们都习惯了,也都知道,在半夜时分,将有一个小兽从很远很远噙来一颗金粒,将其吐在碗里。那时候所有人都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安静地睡自己的觉,不准起来偷看,更不准打扰……

阿雅具有一种超凡的本领,它能够一口气跑到南山,在大山里找到常人辨认不出的金粒,然后再在天亮之前赶回来,把它吐到那个水碗里。黎明时分,这户人家年龄最大的人要早早起来,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察看碗里的清水。如果有一颗金亮的小颗粒,他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当然有时候阿雅奔波一夜,最后还是找不到那颗金粒,可它的肚子已经饿极了,就不得不去搜寻一点儿东西吃,这样才能支撑着疲惫的身子奔回来。

它在这条路上不知奔波了多少年,这些年里所能寻觅的范围越来越大,路也越跑越远。一开始只在周围的河汊里,后来就要向南,奔向那一座座高山了。它已经为这户人家采了一辈子金粒,所有的山溪沟坎差不多都寻遍了,如今不得不跑向更远更远的地方。但是在天亮时分如果还跑不回来,那也只得放弃这一次收获了。因为这是它的规矩:必须在太阳公公露出地面的那一刻,把一切事情全都做好。它有时沿着河畔往大海的方向奔跑——那里没有黄色的金粒;可是它惊喜地发现,那里有被河水冲刷出的白色金粒。在它眼里白金粒比黄金粒更为宝贵。于是它就噙着回来了。

可惜这户人家的后代只认识黄金。他们认为如今落进水中的只是一些银白的沙石罢了。第一天早上,当那个人洗了手脸到窗前去端水碗时,发现了这颗白金就大失所望,一气之下把它泼到了地上。这一次他有点隐隐的惧怕,预感到有什么不祥的事情要发生。接连两天晚上,水碗里都只是一颗白金粒,他同样愤愤地把它泼掉了。

最后这户人家终于骂起来。他们认为阿雅变心了,或许是被另一户人家收买了去,这会儿在存心嘲笑他们,糟蹋他们。开始的时候,主人在阿雅的洞穴那儿祷告,再到后来就是威吓。他说:“我们供养了你一辈子,想不到你这么坏,这么没有廉耻,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废了你的洞穴。你回到林子里、回到你那个半路做下手脚的新主子那里去吧。”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听到洞穴里传来了一阵泣哭。可他无动于衷,跺着脚,连连吐着说:“呸,呸,有脸哭哩。”

第二天早晨,他到窗外去端那个水碗,发现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

隔了一天,他再去看水碗,发现清水里又一次有了那个银白闪亮的东西。他骂着,狠狠地把它泼到地上。这一天,这户人家的主人把全家老少都叫到一个角落里,互相使个眼色,然后提着铁锹,拿着木棒,悄悄地向屋子西面的草垛子围过去。那个草垛子是他们先人特意为小兽搭起来的,为了让它便于做窝挖穴。可是这会儿他们恨不能把那个草垛子点上,让烈火把那个负心的东西烤焦,只是因为怕它燃着大宅才没有那样做。他们想把它从洞穴里捉住——根据大户人家自己的原则,如果那个野物一旦变了心,就必须想办法把它铲除,不然的话会留下后患:它会把全部技能和心智都用到另一户人家,让他人暴富;或者它在一怒之下把这户人家所有的宝贵东西一点一点搬空。野物都有过人之处,说不定它还会使他们处处都不顺心,让媳妇生出一个怪胎,让孙子得个怪病,诸如此类等等。他们怀着既恐惧又仇恨的心情把那个草垛子包围起来。有人拿出一面小网,迅速地蒙住了洞口,接着就是用烟熏,用棍子捅。奇怪的是里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后来他们干脆用锨挖起来。洞穴全部挖开了,那是一个长长的曲折的洞穴,最里面是圆圆的一个大窝,铺了细细的茸草。

阿雅跑了,这个狡猾的东西早就听到了风声,它跑了。

接上一连几个夜晚,他们都听到一个小姑娘在四周的林子里泣哭。他们听到了,心里什么都明白,恨恨地说:“哭去吧,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没有人可怜你。”

阿雅一夜一夜不能安睡,它哭啊哭啊,整个林子都笼罩在它的哭声里。这户人家只是恨着它,他们怎么能知道,当它失去了自己的主人时,双重的灾难就降临到它的身上了。一是它有巨大的委屈不能吐露,因为它没有一种语言可以和人沟通,简直是悲哀欲绝,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毛发全部揪光。它有时一口气爬上一棵很高的大树,又猛地跳下来,想用这个办法来消解心头的愤懑。更大的不幸是,四周的伙伴们都开始嘲弄它,往它身上吐口水,说:再也不用神气了,小贱皮东西。它们骂它,往它身上扔土块,有一次还把一个死去的小老鼠扔到了它的鼻梁上。它忍受着一切,无心反抗,只长久地坐在那里望着西方落日。每到了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它身上都有一阵冲动,因为往常它都是在这个时辰奔向南山,奔向河口,去那里搜寻一天的喜悦,再把收获小心愉快地投放到那个洁净的水碗里。可这会儿它不能去了。它千辛万苦寻来、含在口中的白色金粒吐给谁呢?它不愿背叛这个人家,永远也不。它想起了与这户人家久远的友谊,想起了他们相处的欢愉和幸福,想起它对老祖宗曾经发过的誓言:永远也不背叛他们。可是从今以后它再做些什么呢?最悲伤的莫过于这个时刻了。往日劳碌中它过得多么快活,简直什么都可以忘掉;它享受了整个林子的尊敬,它的愉快和甜蜜连星星也会嫉妒……它痛苦,犹豫,最后发现只有从事往日的劳动才能免除一切不幸和懊恼。于是它重新奔向了高山大河,重新噙起了白金。

刚开始它还想找到那种令主人痴迷的黄色金粒,可它寻了一生,早已把遍地黄金寻个干净,真的再也找不到一粒了。它只得小心翼翼地噙着那颗白金粒,踏上了熟悉的归路。它又要迈进那户人家的门槛了,可是刚刚走近,就发现留给它的那个通路已经罩上了一张险恶的网。它身上像被烙铁烙了一样剧烈一抖,赶紧退回来。多么冒失啊,如果一不小心闯进去,就会被网上的暗扣给死死缚住。怎么办呢?它蹿上院墙,又小心地滑溜下来,然后跃上窗户——那个水碗还在。这一回它聪明了几分,先仔细观察:它发现水碗的下面、离水碗不远处,隐下了什么可疑的东西。那个东西它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它借着月光端量了许久,后来终于看懂了,那是一个弹力十足的铁夹子。也就是说,当它走近那个水碗的时候,铁夹子就要打下来,它就会被活活夹住。多么可怕啊,阿雅在窗台四周急急奔走,许久才战胜心中的恐惧。它有好几次想小心地绕开这些危险,把白色金粒吐到碗中的清水里,但还是忍住了。最后它只好噙着它的收获重新跑回了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