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4页)

得想想办法了。不然我在她家香气四溢的这个小楼里就得被一种文明的二氧化碳闷死。这是肯定的,丝毫用不着怀疑的。她的高挺的胸部和微黑的面庞,那像大理石一样的长颈,还有一双古怪而迷人的眼睛,这一切都合在一起往死里折磨我一个乡村青年。我是不甘屈服的倔种山魈,可是我不得不在这城市的脂粉气里一次次地溃败下来。我装作十分文雅虚弱的样子,再配合一副不足六十五公斤的单薄身躯,小心翼翼地与她的父亲说话。不过这一切只能瞒住柏慧一半,我的真实的另一半,曾经在那个废弃的饲料场上暴露无遗。

她的外语大概会永远比我好,她的地质专业课也是如此。可是对后者我心里清楚:无数次磨破了手足和身躯的岩石泥土、打生下来就在其间奔波的原野和河川,它们理应要属于我的,等着看吧。它们在我眼里可不仅仅是什么纸面上的东西,它们远远比那些拉丁字母、数码和专业名词更为实在,它们的灵性与我相通、它们的脉搏与我相挨。我知道它们有各种各样的叫法,这些叫法既顺耳又贴切。我躺在花岗岩上睡过觉,我在所谓的霏细玢岩、风化细晶岩上打过盹。我无数次打过交道的那些动植物,她恐怕一辈子都难以如数见识。对于这个岩石和泥土的世界,我比她握有更大的真实。这是我惟一用来安慰自己的方面。

大概就因为这一切,柏老常常要花费许多时间与我交谈。我因此而多少有些自得。我相信这个老前辈在择婿方面起码不会弄错。

我令人羡慕地出入着这个芬芳的家庭。柏慧没有母亲,柏老刚刚六十岁。可是老院长比我见过的所有这般年龄的人都显得更为庄重。他的头发有一半变白了,总是梳理得十分齐整。我第一次看到他时,记得他穿了一件浅棕色的毛衣,一条褪了色的、略显松大的军裤,手里还拿着一个烟斗。他朝我点点头,微笑着,让我坐在一把藤椅上。一切都是这么随便和自然,我觉得柏老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那时还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打量他。我觉得他身上似乎还有什么让人感到奇怪的地方——离开时想了想,才明白是那条褪了色的、稍稍肥大的军裤。

“你的父亲呢?”柏老有一次把烟斗从嘴里取下来,这样问我。

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增添了一个毛病:说不定什么时刻,大半是一句话、某个字和词的出现,我的两耳里就会鸣响——在一种突来的刺激之下,整个耳廓里涌满了尖厉的噪音,脑子嗡嗡作响——这样我就怎么也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了……我在柏老面前恰好又犯了这样的毛病。接下去我好像听见隆隆的声音从一架架叠嶂的山影里、从远处那看不见的夜色里漫卷过来。我两手用力按了按耳朵,急得手心出汗。可是没有用,我还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你怎么啦?”柏慧端过一杯茶。我轻轻揉了一下耳廓:“没怎么……我的耳朵……”

“你的父亲——他老人家健康吧?”柏老仍在问,微笑着。

“我……”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谁?他是那一架架大山吗?我一直认为我的父亲就是那一片蓝色的山影。当然了,那片山影越退越远,越退越远,有一个人最终从那片模糊的山影里剥离出来。他显得那么瘦小,腰也挺不直了。他开始踽踽前行……

“爸爸问你哪!”柏慧在一旁笑着提醒。

柏老慈祥地看着我,重新吸起了烟斗。

我好像听清了。我咬咬牙回答:“我的父亲在山里……”

“噢,他老人家多大年纪了?”

“他八十……多岁了!”

“哦哟,喔,一个老同志了。”柏老磕磕烟斗,“他比我整整大二十多岁呢。老人家身体好吧?”

“很结实……”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他一定在黑影里诅咒我了,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说的“父亲”指的是谁——那是另一个人,是我从没谋面的义父……我这一次终于忍住了,总算没有吐露心中的秘密。

可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找个借口赶紧告辞。

柏慧坚持要送我出门。路上她说:

“我觉得你好像不舒服,你的脸色……”

我支吾了一声,匆匆跑开了。我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3

那天我一直没能安定下来。整个的一天我都在心里杜撰着自己的“父亲”——我的那位义父。我想尽可能把他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越实在越好。我想象中他该是一个山里人,不高也不矮,有点儿粗壮,但并不是特别臃肿的一个老人;他沉默寡言,像石头一样缄默,蹲在地上一声不吭;他会吸烟;他的两腿已经伸不直了,走起路来使劲弓着,每一步都迈得很慢。我甚至可以看到他向着大山褶缝里走去,弯腰拾起了一个钎子,把又长又尖的钎子硬是插进了石隙……他按动这支钢钎的一端,石头发出碎裂的声音。他蹲在一边歇息,伸手取烟——那双眼睛已经浑浊无光了,一双手磨得已经没有一根汗毛,与石块的颜色和硬度都差不多……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在想象中与老人对话:

“您搬弄这些石头干什么?”

“砌窑。”

“我……一直不知道您是干什么的。”

“烧砖窑的。”

我想起该叫他“父亲”——但我忍住了。后来我还是问:

“父亲……您烧了多少年砖窑?”

“一辈子……”

他说话时嘴唇都没有动一下,我觉得是他的眼睛在告诉我。我想他该有老伴,老伴可能很久以前就死去了。义父的身体还多么结实啊,苍苍的脸是被窑烟熏黑的,干干的眼睛也是被火焰烤成的。我想象他的皮肤已经不含一点水分了,连那暴起的青筋也变硬了,如果按一下也会像石头上蜿蜒的根脉一样老壮。

“我在好多地方做活儿,没有固定的住处,就这么在山里转悠了一辈子。这里做上两年,那里做上三五年。我在哪里做活儿就在哪里弄饭吃,这样过到了八十岁,还要往下过。我没有孩子,也没有老伴,一辈子都拱在砖窑里、烤烟窑里。”

我想否认他的话:“不,你有儿子,你看我……”

老人摇着头,他不认识面前这个人。我的心在颤抖:多么可怕啊,他应该是我的救命草——没有他,我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在高考复习班上填写档案时,我填写的正是义父的名字。我心里再清楚也没有,正是因此我才得以被学院录取。粗心大意的学院!我真想抱住老人:

“您就做我的父亲吧,做我的父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