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和苦念(第2/4页)

那一次讨论会给我留下的创伤还记忆犹新。我有时问: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瞧他挤着一对小眼睛,一瞬间就能生出无数的念头,仿佛在千方百计地、变着法儿显示自己有多么低劣和邪恶。可他又热情烤人、放荡无耻而且出人意料地聪明;他的想象力总是十分特异,说实话,这一切对我也多多少少有点吸引力。比如说他可以妙语连珠地谈上半天,还时不时地添上几个黄色字眼……每当我阻止的时候他就咕嘟咕嘟大口喝水,“砰”地一放水杯骂道:“伪君子,伪君子。”我是“伪君子”,他就是一个赤裸裸的流氓。我们之间是一种互补关系吗?当我们不得不待在一块儿时,看上去真是天下最糟糕的一对。

回忆与之交往的这些日子,真是苦不堪言。几乎每个阶段他都要染上一种新的毛病。记得前一段他爱说某某名人是他父亲的学生,或者干脆就是他本人的挚友;而最近这一段他又嫉妒成性,用成吨的言词诅咒对手,造谣从不脸红……该结束了,这种奇特的、畸形的友谊。

正在我满腹愤懑无处倾泻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哈哈大笑和雨点似的敲门声。真的来了。我从门镜里看到,这家伙在门前一抖一抖地走动,显得比往常更加瘦小;他的身边仍然是那个高大的、有点拙讷的小玲:据他介绍这是一个沉默的、近乎哑巴的超级天才,“石破天惊哪!”——他这样形容小玲的才华。实际上那不过是他的一个仆人。也许是小焕的那份机灵和狂热、那股近似疯狂的劲头令对方着迷吧?

我刚拉开门的插销,斗眼小焕就一下推开了,哈哈笑着,伸手指着我对小玲说:“这个家伙比地老鼠还难掘啊,他平时一直闷在洞里啊!”

他一坐下就找茶杯。他到了一个地方差不多从来都是自己动手搞吃搞喝。我怕他抓乱和弄脏屋里的东西,就赶紧给他倒茶。他又喊“饿了”——差不多每次喝茶都要吃一些小点心,想学洋人习气。屋里没有点心,就找出了一点小宁的椰蓉饼干。他让一片给小玲,小玲摇摇头——这个大汉脸色红润,眼睛大而专注,像一个甲亢患者。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为了尽量缩短我们会面的时间,我开门见山问:“有什么事情?我还有别的要做。”

小焕嘻嘻笑,然后猛一板脸:“想不到吧?我是来和你商量经商的!”

一块石头落了地。我当然不会经商。

“你还在那个杂志社里混?”还没等我回答他就一拍桌子,“愚钝哪!什么时候了还这样挨日子?快些行动,快伸手抓住你的历史!”他把五根手指伸得很开,猛地抓成了一个拳头——就那样抓住了“历史”,然后大嚷大叫:“你处在这样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居然还能待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快到人流汹涌的大街上去吧!快,去划动你时代的双桨!”

斗眼小焕总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豪情焕发,并达到一个顶点,这会儿站起来甩动胳膊,“不瞒你说,我准备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找出最具代表性的城市和经济中心,开展我的计划;我决心做多方尝试。这个时代需要第一流的智慧啊!我琢磨着,咱俩才是一对好搭档不是……”

“小玲和你不是好搭档吗?”

小焕笑了,看看小玲,故意逗他,像刮鼻子似的用手在他的眼前点划了一下:“你说呢?”

小玲往后缩着身子,温顺得像只小羊。

小焕手掌翻飞,口中的点心渣屑不断地喷出,我不得不小心地躲开。“嘭、嘭、嘭,一阵狂轰乱炸!说到底搞经济搞战争都是一样的,天才就是天才……”

我说出了李贵字刚刚被尼龙丝袜勒死的事。

“那个狗蛋!”他听了大骂,“见他的鬼去吧,嘴大拳头小,等着让人打得满地找牙吧。不过那人还算厚道,算个好人——可惜就是太蠢了一点!”

一句话让我惊得目瞪口呆: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赞扬李贵字的人品!

“总而言之,他这个人还是不能适应时代的。算了吧,我们不来这一套高头讲章了,还是谈点实际的——你有多少钱?”

他问过后大气不出,咄咄逼人地看着我。这时候我才发现,他那对斗鸡眼是何等尖亮,又是何等贪婪。我简直不敢迎着他看。要不是他提出了一个极其现实的问题,我会扑嗤一声笑出来。我转转目光说:“很少,很少的一点钱……”

“多少?”

迫不得已,我只好报出了一个数目。我觉得一个男子汉被人逼着抖搂出仅有的几个小钱,真是别扭极了。

他仍然紧追不放:“还有,你老婆手里呢?”

“怎么能这样讲呢?我们的钱都是合在一块儿的。”

他看一眼小玲,摇摇头:“骗人。我不信,两个人的钱怎么能合在一块儿?现代家庭,而且男人的自由……小金库,嘿,他准有,他骗人!”他自言自语,最后拍了一下大腿,用劝导的口气说下去:“老伙计,投资保你不吃亏,这总比存款强吧?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可以翻上两番,我们一块儿盖一座西洋大别墅,你一半我一半。你不是喜欢艺术吗?那时候我们就有了搞它的闲情逸致了。你喜欢喝高级绿茶,那好,我们每天泡上一壶。你喜欢那种生活——草地、网球场、游泳池,总而言之鬼子那一套不要还是不行啊……”

他的话把我的思绪暂时扯远了。可我一醒过神来就想如何摆脱这个疯子。我感到了深深的痛苦。是的,他对我的心情、脑神经乃至各个方面都有伤害,而且这种损伤有时简直很难恢复。我闭上了眼睛,用手扶住了额头。

“你在想吗?那就好好想一想吧,想一想我刚才的话。”

我没有吭声。是的,我在想,想怎样远离这种痛苦。这些年来,他像一个水蛭一样紧紧叮在我的肌肤上,叮了很久。有时我觉得好像已经摆脱了,可是后来一转身,发现它又叮在我的身上了。生活真是千奇百怪,生活中就是有一些令人痛苦的友谊和过往,不过,一切真的该结束了。这以前究竟是什么阻碍了我的勇气,使我不能够轻轻地、然而是坚决地吐出“不”这个字——为什么?

我觉得现在时候到了,那就拒绝吧。我心里这样想着站起来,可最后说出口的仍然缺乏力度——“我不想……从事商业……”

“天哪!”他回头看看小玲,伸手指着我的鼻子,“还有这样的傻蛋,你听见他刚才说了什么吗?”

小玲点点头,冷冷地、不能容忍地看着我,那一对目光就像个酗酒闹事的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