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户区(第2/4页)

暂时不想见娄萌,也不想回家。我需要一个人在这座极为熟悉又极为陌生的城市里踟蹰一会儿。我背起背囊走着,在一个简陋的街头小店吃了又干又冷的早餐……不知走了多久,人越来越稀,喧嚷声也渐渐淡弱。叫卖声再也听不见,汽车的嘶鸣也稀稀落落。我这才发现:如果继续向南走下去,只拐过一条巷子,就会来到一个非常熟悉的去处——我以前曾无数次从这儿走过,它就是离全城最大的一处废品收购站不远的杨树林。在这片林子南边有一道围墙,向阳的一面总是聚拢了很多流浪汉,这些人有男有女,有的甚至带着家禽和小孩,随随便便用破木板和塑料布搭出一个个小屋。这里对于大多数城里人都是陌生的,是一座城市里的奇怪角落……我这会儿有点身不由己,像被什么牵引了一样穿过杨树林,径直走了过去。这里是一个徘徊之地,是原野与城市之间的情感缓冲区。我也许要在这里稍稍歇息一下才好。

远远地望见了那些斑驳的窝棚顶部。奇怪的是这个越繁衍越大的奇特居住区,竟然没人来干涉。也许那些城管人员还没有转过神来,也许打工者和流浪汉太多了,谁也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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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在这里居住的人是不喜欢别人打扰的。他们在这儿有自己的一块小小地盘,都在小心翼翼地经营它。我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刚刚停留了一会儿,就感到了一阵焦渴。不远处有一个水龙头,我取了一茶缸水,这会儿真想喝一点茶——我随身总不忘带茶。旁边有一个人正在度过惬意的时刻:他蹲在那儿,闻着燃烧的茅草味,看着火苗把一个小钢锅舔来舔去……我一直羡慕地看着他。我曾经有一个设想,就是把帐篷搭到郊区的山上,和朋友住在那儿野炊,要喝茶就取山上的清泉。只是这样想,还没有来得及实施,山上就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有人正在山上散步,不知从哪里出来几个歹徒,莫名其妙地从后背刺了他们几刀。三个人受了重伤,另外两个当场就死了。其中一个受重伤的人与岳父一家很熟,这就使我们有机会了解全部案情。关于这个案件的谣传很多,半个城市的人都知道山上出了一帮杀人狂。那个受伤的人告诉:当时他正在低头走路,突然觉得有人在后背那儿拍了一下,接着就觉得后背热辣辣的,有些潮湿,伸手一摸是鲜红的血,接着就倒在了那儿……

住在野外帐篷里的那种感觉真是极其特别。那是一种告别庸碌琐屑、无忧无虑放松流畅的生活,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绝好状态……不远处,小锅里的水正咕咕响着,很快白汽缭绕。周围几个简陋的窝棚前面有人已经在做午饭。我忍不住诱惑,还是讨了点热水开始喝茶。午炊的气味飘过来,这使我想起自己背囊里有一点备用的白米和黄米。

一个汉子大约有四十多岁,又瘦又疲,走过来,在离我不远处收拾干草。他的手像铁钩一样在地上抓着,连土带草一块儿弄走,回身塞到另一个锅灶下面。我走过去,看到他锅里的水刚刚沸动,里面是几块破碎的窝窝。他大概想把它煮成糊糊。我回头取了一点黄米。他焦干的嘴唇抿了抿,看看我,不知说了声什么,发音很轻。我把盛米的小塑料兜塞给他,他捏了一点放在锅里。

旁边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手持一把长长的、生了锈的铁勺,在锅里搅着。我又给了她一点米。女人笑着点头,然后冲窝棚里喊了一声。出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头很大,留了短发,两眼虎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女人说:“叔叔给米了,你出去抱点柴来。”

小伙子嗯一声去了。他全身的衣服又旧又破,脚上的鞋子露着指甲;可笑的是他的小衣兜上还插了一支钢笔。他跨过一条小渠,消失在山根下的灌木丛中。只一会儿他就抱来一些干树枝和茅草。

锅灶下面冒出了浓浓的烟,旁边的人开始大声叫骂。我想这种闷火应该赶快拨旺,可那女人还是笑嘻嘻的若无其事。

一些窝棚里的人根本就无心做饭,他们仰躺在草毡子上哼哼着,半睁半闭的眼睛不时地瞄瞄太阳。离这儿不远处,那一溜草毡子挡起的一个个窝棚常被碰得摇摇晃晃,里面传出了毫无顾忌的男女说笑声、打闹声,一些奇怪的哼哼唧唧的声音。

剃平头的小伙子不时地望那边一眼,抿着嘴。女人斜一下不远处那个吵吵闹闹的窝棚:“这一对子也不知是什么物件,凑到了一块儿,一天到晚搂抱着,什么事也不干,也不要个脸皮。”

她骂着,伸出铁勺搅着锅里的汤,又问我从哪儿来。我说从东边,平原上。“一个人浪荡?”我点点头。她说自己是领独生儿子来这个城市打工的——说着用沾了米汤的勺子往窝棚那儿比划了一下:“这些人里边都是出来找事做的。”

她摇头叹息,说如今找活的多了,日子越来越难了——恐怕还得往南,听说南边的事情好做。

我问她为什么不在家里种地,她告诉老家那块地方开了一片流黄水的工厂、建了大烟囱什么的,把好生生的地都给糟蹋了:剩下了一点点地也没法种,因为黄水杀苗哩!再加上天太旱,地下抽不上水,河里早就断了流。“这些年水比油还金贵哩!老百姓没有办法,拿着黄水杀死的苗儿去告状,有人就开着车追上来……上级说别种地了,做买卖弄‘第三产业’吧!庄稼人不知道什么叫‘产业’,后来才知道那就是炸油条、把好生生的大闺女往窑子里送。丧天良啊!能做上那事儿的,一百户里也没有两三户。余下的人要不就挨饿受冻,要不就得走出去。人挪活树挪死,走就走吧……”

她一边说一边瞅着孩子,说他爸的指望全在这孩子身上了,撵着孩子考学,一连考了三年,都没考中。“他爸在村里油坊榨油,和头儿打了一架,再加上日子不顺,孩子又没考上学,一阵心火攻上来腰子就得了病。他这一病不要紧,再也不能干重活了,一年年就得用药埋着。这下俺家的日子塌了。我天天哭,出去找活儿干……还有,领着俺这个不争气的孩子出去打工。这个老实孩子,最苦最累的脏活儿才有他干的。我不舍得咱这孩子,又没法儿。我孩子进窑下洞、采石头挖坑,干了一个来月就皮包骨头,手指头都磨破了。他爸说我孩儿啊这才是咱干的活儿啊,天底下的好活儿都留给了鳖种!当爹的没有指望,躺在炕上瞅着屋梁发呆。千不该万不该,他有一天偷着吃了老鼠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