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祝福(第3/4页)

3

……秋天,橡子和板栗一块儿熟。刚开始我分不清它们。橡子和板栗看起来一样,都长在一团毛刺里,树皮也一样黑粗,叶子也差不多。海边的橡子比板栗多,橡树在白杨林里、在杂树林里常常看到,板栗也差不多。它们成熟了就落在地上,脚一磕,刺猬皮似的东西吱吱响,弯腰一摸扎手的,就是它了。

我们到林子里,把橡子装在篮里,板栗装在兜里。打鱼人鬼精,一眼就能看出哪棵是板栗,然后把上面的果实全摘下来。地上一片枝叶,就是它在遭劫。外面的毛刺扎人,妈妈说:“板栗太甜太香,谁都想摘,所以才披挂这样的刺盔。”

我学男孩那样,找一颗最大的橡子做成烟斗,装一点糠末点上,让白烟从鼻孔里冒出——学会鼻孔冒烟并不难……抽烟时要半躺半卧在水潭边上——杂树林子里本来是干净的沙土,上面长了各种各样的草和灌木,可是中间会出现一个圆圆的水潭,它就像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一边抽烟,一边看潭里扑棱棱的黑鱼。隐蔽在林子中的水潭乌黑乌黑,简直像墨汁一样。可它又清澈透明,每一根水草每一条鱼都看得清清楚楚。那鱼比水更黑,就像木炭沉在水底、漂在水中……靠近水潭的那片沙土也浸成了黑的。水潭四周到处开满了黑色蝴蝶花。让我至今不明白的是:这花这水这鱼都是黑色,真是怪极了;还有,绵软的一片沙土上,一潭水却不渗掉。

我和妈妈一起去水潭边。爸爸没有来。我们和他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从来没有看到比妈妈更美的人,她喜欢穿裙子。我们在水潭边待到中午。一个猎人扳开灌木走过来——打着裹腿,戴一顶很大的帽子,肩挎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包。他站在潭边,手里提着枪,看我们一眼就走了……林子深处传来了他的声音,他在学野鸡叫,粗粗的嗓子。他一见了妈妈就这样,高兴得学野鸡叫。

我们循着灌木中的小路往海边走。天快黑了,我们要去看拉夜网的人。月亮一升到树梢那么高,海边火把就点起来了。人真多啊,买鱼的人都一块儿等。

一溜拉网的人靠在长长的网绠上,一齐用力,喊号子。天不冷,他们半裸身体。他们喊得真响,脚扎到了沙子里。海边老大装出很凶的模样,手里拿一根棍,要打人的样子。其实他并不坏。他有时跟母亲说几句话,摸摸我的头。号子越来越响、越来越急,那就是快收网了。老大谁也不理了,这时脾气开始变坏,骂人,骂所有的人。海边上的人都怕他,不过只怕他这一小会儿,等网拉上来了,鱼抬到岸上的苇席上了,他就变成一个和气的人了。

看渔铺的老头要赶在鱼最先上岸的时候,抢到最好的鱼。各种鱼在苇席子上乱蹦乱叫,吱吱的。有的鱼一欠身子就喷水,能喷出好几米远。有一种带红翅的鱼味道鲜极了,还有一种像腰带似的细细长长的鱼,老人见到了就要急急地往柳木斗里装。他把所有鱼“哗”一下倒进大锅里,再舀几斗海水,扔进一些姜、几条整根的大葱,就咕嘟嘟煮了起来。鱼的鲜味把买鱼的人、在海边上闲遛的男人女人,都引到了锅边上。可是拉网的人盛过了,锅里剩下的鱼和汤才有别人的一份。海边老大手里的棍子并不打人,不过一直提在手里。老大对我和妈妈不一样,他让渔铺老人先盛一碗鱼给我们。妈妈谢过了,可她不吃,只看着我吃。我吃过了,妈妈就说:你不能白吃,你得唱一支歌给这个爷爷听。

我唱了。可他只听了几句就喝酒去了。

一大碗酒咕咚咕咚咽下去,他们脸都不红。鱼汤和海风是解酒的东西。我从来没见有拉大网的渔人喝醉过,这是真的!海上老大和看渔铺的老人对饮,比赛,眼瞪得像牛一样大,最后谁都不醉!老大指指我说:过来过来,喝一口喝一口。妈妈笑着阻止,老大就说:这不行。他们给我灌了一小口。辣死了。我流出眼泪时,老大就高兴了。他一高兴,亲自做个示范:一仰头灌下了一大碗。

另一边,一长溜插到沙滩上的火把下,吃饱喝足的小伙子不安分了。他们摔跤,还倒立着走—— 一个人正这样走着,旁边的一个凑过去,冷不防一下子脱掉了他的短裤……

4

这是我在“金星集团”的最后一个夜晚了,睡得不好。窗户刚刚发白,我就开始收拾背囊。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资料都堆在一个角落里,又环视了一下房间。没有丢下任何东西,属于我的每一张纸片,都小心地装起了。

那个蓝花瓷碟上是娄萌的一些信件,我没有取。

我拨响了金仲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小白秘书。我告诉她要走了。

对方很吃惊:“怎么?一切都完成了吗?”

“是的,一切都完成了。”

“那我告诉总裁一声,他还要为你送行呢,要用车送你……”

“谢谢,不必了。”

“稿子呢?它要经总裁过目才能带走的。”

我告诉她:我们的合作完了,我手里也没什么稿子。我特别加重语气对小白说:“我刚来不久就跟你说过,想见见‘嫪们儿’,因为这里讲到底是他说了算,没见他,我们就没法合作……”

对方一声不吭。

后来我觉得话筒转到了另一个人手里——果然传来了那个沙哑粗糙的嗓门,“喂,怎么回事嘎?”

我故意大声问道:“你是谁?喂,是我们的‘名誉社长’吗?”

对方得意地一笑:“是嘎,怎么了?”

“不怎么嘎。我要走了,我不过是想告诉你,我们杂志本来要在封面上发‘名誉社长’的照片——来到这儿以后,才觉得不妥嘎……”

对方“嗯”了一声,大概很茫然。他又大声问了一句:“到底怎么嘎?”

“也许‘嫪们儿’更合适一点嗄,你爹才是这里的真头儿。我们想把封面换成他嘎。实在抱歉嘎,对不起嘎,我们回去还要好好商量一下嘎……总之,很抱歉嘎。”

“怎么嘎怎么嘎?”

“嘎!嘎!”我喊了两声,把电话扣上了。

立刻出门吧。我直接往北庄奔去——我将从那里往西,徒步踏上田野。我不想坐火车,只想随便搭上一辆货运汽车回城。我觉得金仲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他恼羞成怒就会派车追我,会在火车站那儿候我……当然,他也许压根儿就不想理睬,所以根本就不会出现那种拦截的场面——但我却宁可把一切都想在前面……可是刚刚掮上背囊走出了北庄,小白却风风火火地追上了我。我说一句“再见”,没有停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