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4页)

“连这也是‘机密’?”我差点笑出来。

小白严肃地点头:“是啊,刚开始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嫪们儿’在企业界——在哪里都是极有威信的,只要他人还在,只要他有一口气,别人要对集团做什么就得畏惧几分,就得好好掂量掂量——这是我们总裁说的。”

我觉得小白这会儿并没有对我保守这个“商业机密”,心里不由得有点感激。我说:“小白,我绝不会往外说的,咱私下里谈,你真的从来没有见过‘嫪们儿’这个人?”

她伸伸舌头,一时显得可爱又顽皮:“谁知道呢,我来得晚,他早就退休了——也许从那时起身体就不行了,不能出门了,反正是谁也见不着他。有一天是个大雾天,我起早在橡树路新区一处大宅边上走,差一点撞到一个人身上……这个人个子不高,壮壮的,走路的姿势真是怪啊:手打到胸口那儿再平甩出去,所以我印象挺深的。我后来跟别人说过有个人怎样走路,听的人马上愣了神,说不会吧。他说如果那样走路,就一定是‘嫪们儿’了,因为全村里只有这个人这样走路——每一次甩手都要碰一下心窝,这叫‘摸着良心走路’!我说我见到的人肯定就是这样的,只是没有看到他的脸……不过大家还是不信,因为那时‘嫪们儿’早就卧床不起了。有人甚至说这个人其实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过是集团领导为了安定人心,故意不提这档子事罢了。我觉得这种说法太离谱儿了,可是后来总裁一脸严肃地制止我谈论这些……所以我们今天讨论这些都是很敏感的,宁先生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啊。”

3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着手工作了。我发现这非常艰难。多次想努力做下去,但真的很难。我甚至逼迫自己在纸上写下了第一行字,它们歪歪扭扭的……秘书小白过来看了,叫了一声:“这是你写的吗?”

我看看她,一副挑战的目光。于是她就不再说什么,走开了。不过我重新端量那一行字的时候,也确实觉得它们不太像样子。这些天里,我的眼前总是闪动着那个平甩两手走路的身影,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脑海里上映。入夜之后,每当我往窗外眺望时,仿佛总能看到他的脚步……

我梦见了这样一个场景:一个人正向一片又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微笑着,一边微笑一边往前,两手平甩着走过去。那一片脸孔还是微笑着。等那个人走到近前时,这些人脸上的笑容突然失去了——原来有个人一直隐在人群中,这时一下蹿了出来,还没等平甩两手的人反应过来,早已攥紧的拳头就朝他脸上打过去——只一拳就把那张脸捣破了,原来这是纸糊的一张假面……那个挥起拳头的人紧闭双眼,瘦削而年轻,原来是我们在大山里见过的那个盲人……

一沓又一沓资料继续送进来,各种各样的报表都如数地堆在写字台上。我不吭一声地任其堆积。小白秘书时不时地关照一声,问是否还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我摇摇头不再应声。

积了一桌的资料让我想起阳子拍下的那些黑白照片,当时他给我一张张翻看,一会儿就积了一堆。这些照片将会派上重要的用场,那是一个宏伟的计划。那儿也需要钱。而这里却堆积了粗鄙的财富。这里是远离干渴的水,浑浊并散发出一股恶臭。还有我们那份可怜巴巴的刊物,它们也是一片干裂的泥土,也同样需要水。水来了,只悬在半空,并不滴落;它等着人去乞求,让其膝盖弯曲,像古人那样虔诚地求雨。尽管如此,悬起的浊水还是会被大风吹走——只留下空空的注视和加倍的焦渴。

我把那些资料推开,一次次走出屋子……我仍然徘徊在北庄的街道上,走在曲折悠远的巷子里,看着黑苍苍的墙壁和窗户,想起这儿绵延百年的历史。这些日子我常常看到一个独臂村民,熟悉之后渐渐交谈多起来—— 一说到“嫪们儿”和“肿材”他就不愿吱声了。有一次他长叹一声:“唉,“嫪们儿”真要活着就好了……”

我问:“难道这个人不在了?”

他四下看了看,说一声:“呔!”我们待在他的屋子里,那是一幢矮得如同地窨子式的小屋,黑暗,潮湿,里面大白天也要开灯。他用粗瓷碗倒水,水浑得像泥汤。我喝了一口,才知道这是一种多么浊劣的饮用水。我忍着,还是把它一点一点喝掉了。独臂人哼了哼鼻子,却长时间没有说话。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知道吗?我是个左撇子。”

可他只有右臂了。我瞧瞧他,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用粗大的右手,抓住一个圆笔头,在纸上写了又大又笨的两个字。我看了看,吃了一惊。那两个字是:“血仇”。

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把那两个字撕成了碎片,抛在了地上。我等待着,知道压在心底的会是一个沉重的故事。“我一直害怕你们这些有文墨的人,人家说了,只要是有点文墨的人,就跟他们是一伙的……”

“错了兄弟,那可不一定。”

“也许。不过我知道,到头来有文墨的人和有钱的人还会是一伙的。”

他抿抿嘴,猛地放下粗瓷碗,发出了“砰”的一声,像下了一个决心。

……

4

刚开始他和女儿都在车间里做活。他就这一个女儿,她妈早死了。他开机床,他女儿进了电镀厂。后来她被来车间里的什么人选中,就被安排在宾馆里上班了。

“刚开始,我还以为孩子找了个好活计,穿着好衣裳,还挣大把的票子。我这孩子孝哩,一点钱都不舍得花,挣来的票子都如数交我。那一把花花绿绿的票子让我高兴过了又起疑心:一个女娃儿家,怎么一眨眼就挣来这么多钱?我老问,闺女就变了脸。我再问,她就不理我。

“有一天下雨,我又问,她就跑到了雨地里。我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有一天我把门闩上,揪住了这娃儿的头发。我这娃儿自小命苦,她妈死得早,我一个男人家拉扯孩子没办法,让她吃了不知多少苦。小时候我怕她掉到炕下摔坏,又要出去干活,就用一根绳子勒住她的腰腿,让她在炕上爬,近处摆一点吃物……娃儿大小便都在炕上,脸上身上抹得到处都是。就是这么个孩子,我平时不舍得打她一下,可这次我忍不住了。我怕千辛万苦拉扯大的孩子做下腌臜事。

“后来我把她推倒在地上,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跟爹说说实情!她一直跪在那儿。我知道坏了,心凉了半截。

“她终究还是说了实情。原来那个宾馆一到半夜就闹鬼哩!可怜的娃儿到了那里头一个月就被糟蹋了。那些怪模怪样的人一龇獠牙就把娃儿吓昏了,然后就变着法折磨这些十几岁的娃儿,什么花样都有……那些远处的有钱人都赶到这里来了,因为这里的庄稼娃儿多得使不完哩!伤天害理啊,半夜里的风流鬼全钻出来了,他们出手阔绰,花花绿绿的票子一个劲儿塞,一拿到阳光底下全都变成了灰。那会儿早就没了工钱,工钱都是从客人那里出。我的娃儿一连多少个月,回家一翻衣兜里准有一些纸灰……宾馆闹鬼的事儿除了金仲谁也不知道。我娃儿的脸一天天成了灰色,头发一截截断了,都是让鬼魂夜里咬的。要知道这些事儿阳间管不了,最后还是得找‘嫪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