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 旅(第3/4页)

原来李万吉过去也在小学教书,教了一段时间不再安分,承包了一块山地,种树栽果。结果天大旱,赔了钱。他又到外地去买树苗,回来时带来几条花花绿绿的头巾。村里女人没见过,争着戴。村头的姑娘戴上头巾,跑回家去照镜子,一时没回来,他就追上去……结果出事了。“你想一想,村头家的姑娘也碰得吗?人家报了官府,他手上就添了副‘镯’子……”

吕擎一个星期之后就回到了宽场,想把阳子接到这儿。他认为该镇是他们这个冬春里最好的去处了,在这里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他回宽场那一天正好是个早晨。他到处寻阳子。有人喊着:“天哩,石场出事了,阳子在那儿主持‘道场’。”

吕擎吃了一惊:阳子还会办“道场”?匆匆赶去一看,石场的一个坡地上聚集了二十几个人,有村头,有石场的人。前边摆了个小白木桌,后面搭了个棚子,棚子里挂着前不久阳子给“骚老妈”画的那幅肖像。小木桌上摆了几个黑窝窝、几颗红枣。吕擎心里猛地一沉。

村头挪蹭到吕擎身边,抹起了眼泪:“……采石场有一个地方开出了酥石棚,歇息时,骚老妈蹲在下面吸烟,只听‘轰隆’一声……大伙跑去时人给埋在里面哩。大伙一个劲儿地扒,一个多钟头才把人掏出来,早就完了。”

村头大口喘息着告诉吕擎:“这个人哪,一辈子都是个热心肠,这么大年纪了,还能一口气吃两碗瓜干。要不是老天作孽,她还能活多久!作孽,作孽!”

他一边说一边哭。阳子过来了,一双眼睛都哭红了。

吕擎看着他们。他还是第一次看见阳子这样痛哭流涕。

两天后,阳子要随吕擎离去了。离去之前,他为“骚老妈”设计了围着玫瑰花瓣的那种高大墓碑。

他们和村里人一起把墓碑立在“骚老妈”坟前,这才告别了大家。

4

阳子闲下来就画画。街巷、石屋、山里的人,还有陡峭的山谷、干涸的河道以及远远近近的山……他画了一摞又一摞。夜晚他把这些画稿整理出来,编了号。从这些画幅中可以看出他们怎样进山,又大致经历了哪些事情。吕擎发现阳子为“骚老妈”画了好多幅素描。从这些画上看,她倒是一个心慈面软的老人。她的眉眼并不难看,不过她端着烟锅的样子还是多少让人觉得别扭。

吕擎深夜睡不着,就问起了离开这一段的事情,特别是“骚老妈”。阳子一听到她的名字就两眼湿润,说:“她是多好的人啊!只要有一点好吃的东西就送给我。我画她时,她就一动不动,说怕画走了形儿。村头暗里警告我离远些,我才不在乎呢。‘骚老妈’闲下来就讲,说人哪,一辈子喜好什么都是一定的,‘像俺,就是见不得男人为咱急三火四的。俗话说有钱帮个钱场,没钱帮个人场,咱帮的是人场啊!再说咱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他那儿呢,大欢喜哩!’还说:‘好孩儿一个人在外头不易,有什么难处只管跟大婶说!’我那会儿吓得头也不敢抬……”

“你可得把持住自己。”吕擎叹息着。

“想了哪去……她不过是摸摸我的头发,捏捏我的脸,说:‘真好娃儿,大婶一解衣怀儿就把人揣了。’还说‘你看开山那些男娃多勇,都是咱调教的啊。谁调教就听谁的,村头管不了的,大婶一发话他们都规规矩矩。’我发现她真的说话算数,小村里的男人都多少听她一点。那天开山遇上酥石层,有人害怕不肯干,她就挽挽袖子上去了,年轻人一看也就随上;一直干了两天,为了给人壮胆——也许是逞能吧,她歇息时还在洞里抽烟,结果……”

阳子哽住了。吕擎安慰他,拍拍他的头。

这样的夜晚他们睡不着,都在想死去的“骚老妈”。阳子后来又一次坐起来,倚在炕头,像僵住了一般。吕擎摇晃他,他一直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吕擎轻轻说:“睡吧,别再想她了。”阳子摇头:“这个人我会一辈子记住。她是最好的人,只不过有些毛病……可她是通情达理的人。她真的不是坏人。有一天夜里我画画儿,手有些抖,发起烧来,她立刻摘了屋檐下的草药熬水让我喝,接着命令说:‘上炕!’我不听,她三两下把我推到炕上,然后掀开大棉被就把我罩住,自己也拱进去,死死地搂住了我。我拼命往外挣,她不吭一声只搂紧了我,让我没法动弹。这样一两个钟头过去了,我浑身都湿透了,病也全好了!她这才放开我,吸着烟说:‘挣个什么,我又不吃人……’”

吕擎说除了画她,你该给她照张照片。阳子说他照了,还有很多山地照片,只是没有冲洗出来。吕擎说官道崖这儿就有洗黑白照片的地方,你多照一些吧。阳子点头:“这就是我进山的收获。”吕擎说:“真正的收获是看不见的。”

他们在宽场那儿已经挣了几十元钱,就小心地把它放好。一路上有很多花钱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这是用汗水换来的。在他们眼里,这几十元中的每一分都沉甸甸的。两个人都挂念余泽和莉莉,不知那儿怎样了。阳子说:“在大山里通个音讯真费劲儿,连打个电话都没地方,山里人要传递消息是多么难!”

一天晚上,吕擎赠书的那个李万吉来了,还带来了两三个男女。他们的目光比一般的山里人热烈,一进门就直盯盯地看着他们。那个手捏《拜伦诗集》的李万吉分别向他们作了介绍——原来这几个人都是官道崖最喜欢读书的人:这几天轮换着,已经把李万吉手里的这本书读了好几遍。

李万吉说:“哎,咱这地方人穷见识短,也没有多少识字的。前些年点了大桅灯传达中央文件,当念到领导人‘日理万机’的时候,村里人就一齐转头寻我哩!一个个都死盯着我看,说:‘了不得哩,李万吉又犯事儿了,看看都被写进书里了。’你看看,我的倒霉多少也与这名儿有关哩。”

吕擎和阳子刚刚听明白,旁边的几个年轻人就大笑起来。李万吉却一脸的苦涩。

几个人一块儿邀请吕擎和阳子到他们的石屋去做客,两人答应了。

这天晚上阳子有些兴奋,心情也好了许多。他对吕擎说:等以后转出这个镇子,到了大一点的地方,一定买很多书给李万吉他们寄回……

李万吉的小石屋就是大山里的文化沙龙,可惜太窄了,所以吕擎和阳子坐了一会儿,就被领到最宽敞的一家去了。那儿有一盏桅灯,整个石屋稍大,照得亮堂堂的。屋内坐了四五个人,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坐在土坯上;中间是一张棕色木桌,这是屋里惟一一件体面的器具。桌上还摆了一个黑泥茶壶,壶嘴冒着热气,旁边是几只白瓷碗。李万吉首先添了两碗茶水,捧到阳子和吕擎跟前,然后不知从什么地方抓来一把炒花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