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3页)

艰难的生活就要到来,这多少也是我们盼望的。

早晨原以为会被冻醒,谁知越睡越暖和。睡袋真是个好东西,当然,这也得益于我们在帐篷下面垫了厚厚的茅草。半夜听见有人哭。我醒了两次,认真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风声。大风把帐篷刮得乱抖,山口那儿树多,风吹过去就会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有一种声音真像人哭——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

吕擎第一个醒来,要去做饭。照理说这种事儿该由女人去干。可莉莉还在那儿睡。我们正做饭,听到帐篷后边传来一声咳嗽。这回可不是动物!我蹦过去,发现一个老头蹲那儿吸烟,跟前磕了很多烟灰,看来天没亮他就蹲在那儿了。

这个古怪的老头有六十多岁,脸发黄,两撮红胡子,戴了一个破毡帽,棉衣发亮,有棉花从衣领那儿翻出来。我大声问:“你在这儿干什么?”他把手里的烟锅磕了磕,插在胸口那儿,一根硬撅撅的手指头点划着我和走过来的吕擎:“哪儿来的?”

吕擎向他解释了许久,可他未必听得明白。老头闭闭眼,夹出了一溜眼睫毛——我马上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睫毛是洁白的。这时他又看见了一边的余泽和莉莉,张着嘴,“她呢?”吕擎指指余泽:“他老婆。”老头说:“啊呀!”

原来这是一个看山人,一个孤老头子——就在这大山的阳坡那儿,有一个小石头屋子。他告诉我们,所有的大山都有“看山”的人,这些山都属于山沟里的村子。

老人有些生硬地把我们领到他的小屋里去了。这个小屋真窄。屋里有个很大的土炕,占据了小屋的二分之一。我们都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地方:暖和。

3

周末,我和梅子带着小宁去看吴敏和逄琳。吴敏说老人很挂念路上的儿子,虽然平日里很少说起。吴敏把阳子的日记仔细地读给老人听,老人一脸的安详……小宁在这个四合院里有些拘谨,后来就像到了外婆家一样,咚咚乱跑。他甚至跑进了吕擎那个小厢房。那儿仍然吊着一个大沙袋。小宁指着沙袋:“这是什么?”吴敏用手捶了两下:“练拳的。”说着干脆搬来一个椅子,让小宁站在上面击打。

老人谈起阳子日记上提到的一些场景,吴敏和小涓应和着。看着老人的满头白发,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最后的岁月……那一天我在大山里准备夜宿,正枕着背囊躺下,突然就感到了心上一悚……我坐起来,因为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呼唤。这若有若无的声音是从北风中传来的,就是它让我的心揪紧了。我什么也顾不得了,那时只想赶到母亲身边……这一夜一直向着东部平原跑去,双脚被荆棘划破了,衣服撕破,两耳全是呼呼的风声。

我差不多是一头扑进了那个荒原上的茅屋中。

母亲静静地躺在炕上,她在轻轻呼唤。几个老婆婆围在旁边,这时大声告诉我来了。母亲的眼睛望向半空,一只手伸在被子外面。我一下捧住了这只手,眼泪立刻溢满了。“妈妈,妈妈!”我呼喊着,感到这双手在动……

我的目光从逄琳的银发上移开,一时什么也说不出。

“学校领导找我谈了几次吕擎的事情,他们不愿让我伤心,但最后那意思还是明说了——”老人在告诉我,“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你最了解他……他们说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想给他一个最后的机会,条件是……”

我知道那会是最简单、也是最苛刻的条件……

老人摇摇头:“任他去吧,孩子已经长大了。”

我这会儿真想上前抱住老人。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因为一切言语都有点多余。这时梅子和吴敏说说笑笑从厢房出来,见到我们就立刻缄口了。

老人转身指了指一旁的墙壁。我们都看到了,那儿贴了一张地图。吴敏走过去,伸手指着南部山区……小涓取了那沓日记,接着读了起来,语调里充满了喜悦和幸福。

(12月21日)

那个看山人最初还威胁我们,说山根底下点火要罚人的。怎么罚,他却不说。其实是找个借口把我们带回他的小屋里罢了。一个好老头儿,小屋子也暖呼呼的。老头一进了小屋就和蔼多了,不时地端量莉莉,从小屋角落里摸摸索索,一会儿找出一些黑乎乎的东西。他让我们尽管吃。没有一个敢动手的,后来是吕擎先摸了一块,塞到嘴里一嚼咔咔响。老人说:“地瓜糖,地瓜糖。”

这是他在入冬前用煮红薯做成的:切成条条风干了,然后把河沙放在锅里炒得火热,再把瓜条投入沙子中,直到炒得焦黄酥脆。老头得意地向我们介绍地瓜糖的做法,莉莉已经吃了十几块了。

老头独身一人,在小屋里过得不错。他向我们展示了屋角的酒坛、木梁上悬挂的干鱼。这都是他在夏天和秋天备下的,酒自酿鱼自逮,一切全在山里边。吕擎赞扬看山人这种角色时,老头就说:“也不是谁想干就干得上的。”接着他讲了如下几个条件:根红苗正,爱惜公家;熬得住,不钻别人被窝;眼神忒好,能抵半只鹰;手段高,时不时逮个特务。

我们总结了一下,一共四条。莉莉嘻嘻笑,对其中几条不能明白,老头解释得有趣极了:“看山的身子板个个都好,吃物又多,闲了没事就会夜里下山,胡乱串些老婆门子,这不行!再就是特务摸上山来,不带家巴什儿也能抓住个把——你看这手,”他说着伸出一只手让我们捏了捏,果然这指头硬得像铁。

莉莉笑得更响了:“山里真的有特务吗?”

老头虎起脸:“那多了!有一年上我自己就逮了十来个……”

“逮住怎么办?”

“不知道。反正送到上级那儿我就不管了,要杀要剐上级定去。”

老头说得干脆。不过我注意到,他这样说时,一直用眼角瞥着我们,那是在观察这番大言的效果。吕擎笑吟吟的,余泽却信以为真地吸着凉气。

我们在这暖和小屋里待了一会儿,等于被审过了,然后就要重新上路了。可是老头严厉地阻止说:“走嘛,成;不过不喝酒就走,那可不成!”

他拿出一个黑黑的粗瓷大碗,将一种土黄色的酒倒了满碗,让我们每人都喝一碗。开始有些害怕,喝了一试才知道它没有什么劲道,就像一种酸酸的醋。大家都喝过了,老人也格外高兴,随上我们一口气喝了三碗,叫着:“大雪封山啊,不喝碗酒还行?”

我们要上路了。老头瞥一眼莉莉,对余泽挤了挤眼。

大约走开了几里路,回头还能看到那个老头站在高处看我们。我们向他摆手,他一动不动像个雕塑。我们再往前走,突然身后就啊啊喊了起来——是那个老头,他的嗓子可真好啊!他喊了什么,我们一句都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