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 去(第2/3页)

四合院里的生活真的留给了吕擎不可逾越的障碍,他为此绞尽脑汁。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母亲。

母亲,为儿子和自己的丈夫受尽磨难的母亲,谁来服侍她的晚年呢?可她的儿子又不能终止自己……他为这次远行投入了多少热情和希望,甚至抱定了浪迹天涯的决心。前边已经走了一个庄周,这似乎对他也是一种引诱……在这无法排解无所适从的日子里,我有许多时间和吕擎在一起。我们俩一块儿待在那个吊了沙袋的厢房里,有时只是沉默。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人一转眼就走向了衰老,一个人的生命原来并不像年轻时候所预想的那么漫长。它要结束也很快。关于生命和时光的全部问题,好像都在一个人的中年突然地清晰了、逼近了,令人始料未及。时光就在无头无绪的混乱中滑去,让人心痛。我们如果在这种滑动中没有新的感知,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人生没有令人欣喜的积累,没有寻觅,除了惆怅、难堪、尬尴,就是空空荡荡。有人以为这一代人不过就是那样,他们很好打发:给点钱,再给点性。他们错了。空空荡荡。前头有刚刚消逝的一代,他们一走,剩下的就是我们了。我们的全部问题是怎样承受自己的负荷。那是已知和未知的沉重合在一起,像铅云一样覆盖过来。它们终将落下。

而逄琳作为母亲,以她那样的智识和经历,除了一般的关切和担心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理解和宽容。我忍不住要看老人那两只瘦削的手:写下了一摞摞的稿纸,使用了蝇头小楷……这个时刻我又想起了出生地的那棵大李子树,看到了它银白色的密密小花,嗅到它笼罩了整个原野的香气……一个孩子只有取得了母亲的谅解和支持,在路途上才会踏实。远行人心中有一个母亲,这是多么幸福和不幸。无论是昨天的我还是今天的吕擎,都是在母亲的目光下出发的……

吕擎说:“那就走吧,咱就剩下这一味药了……”

……

我们加快了准备。梅子建议用羽绒服改制睡袋。她把我们家存起的所有钱都交出来,打点即将上路的朋友。我非常感动。我对吕擎说:“你们走吧,城里的事情我们会照料的”——没有说出的一句话是:等我手头的事情告一段落时,我会追上你的……

吕擎和余泽、阳子他们本来约定在中秋节出发,一行四人。吴敏留下照顾母亲。四个人是:吕擎、阳子、余泽和莉莉。

中秋节逼近了。我几乎天天去吕擎那儿。这天吕擎见了面却说:“大概不得不耽搁一下了……”

原来是余泽和阳子那儿出了岔子——余泽本来什么都准备好了,可学校里突然要搞一场足球赛,他非要坚持踢完这场球再走。

“一场球就那么要紧吗?”

“余泽说他盼这场球已经盼了很久。算了,就让他踢完吧。”

“阳子又怎么回事?”

“阳子说还有一个多月模特儿就要回去了,他一定要画完。”

这样拖下去,恐怕这个秋天就过完了。吕擎狠狠击打那个沙袋。吴敏倒安静如初,说:“你们原来的计划就是寒假走,那样更好。”

3

树木开始脱落叶片,校园里那一片枫树变得火红。阳子继续画模特儿;余泽和他的队友们开始集训——这个性情孤僻的长发青年只能专注于某一件事,这时也就很少到吕擎这儿来。而吕擎在这种难以忍受的耽搁当中,好像再也不能一个人待下去了。他常常到学校,到红色的枫树下徘徊。

我到林子里找他,提出去看看余泽他们。

吕擎不吭一声。

我说:“幸亏没有走在路上,如果正需要同舟共济,偏偏有某个人要溜,那怎么办?”

吕擎苦笑一下:“我以前也想不通,最近几天才多少想明白了一点。如果真的有人在路上耽搁,比如谁爱上了谁,下决心在那儿安家,那倒再好不过。因为那也是他(她)在出发的路上找到的东西……”

也许是的。不过问题是这支小队伍还没出发呢。

他抬头望着远处。一块草坪那儿有一排密密的冬青树,它们隔开了一个小广场。这是中文系大楼南边一个可爱的地方。正是上课的时候,那里静得很。草坪和冬青树那儿经常可以看到一些脏纸、丢弃了的手帕,甚至是破碎的眼镜……吕擎说:“这与我们当年做学生的时候完全不同了。学校管理松弛,根本就不像过去那样要求学生。那时候甚至规定不许谈恋爱——当然真正的爱情谁也难禁,不过那时候是有那么一条规定。现在就不是恋爱的问题了……”

我们一边走着,前面的灌木枝条剧烈碰撞起来,一男一女从里边跳出来……

吕擎长长叹息,不再说话。我又打听起许艮教授,他马上站住,回望着那一片宿舍区说:“你还不知道呢……许艮已经不在这个学校了!”

“哪去了?”

“不知道……”

他的回答把我吓了一跳:“你不知道?”

“是的,谁也不知道。他是突然离开的。”

“他爱人和孩子呢?”

“像庄周一样:突然离开,连一句话也没留下。”

我怔住了。这不可能。七十多岁的人了,他还能到哪去?

“这是一个谜。刚开始学校领导还以为他登山出了问题——学校西南边有一些山;一连好多天派学生和老师去山上找,没有。一周过去了,才觉得有点不妙,赶紧登寻人启事,没用。后来又派人跟有关部门联系过,到现在还没结果……”

我僵在了那儿,难以相信。

“他的爱人很难过。前几天她总算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说:他之所以不辞而别,是不想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他只想重新去外面生活,请他们原谅。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很感激她——信上说非常非常感激……”

“信从哪儿寄来的?”

“没有地址,是在旅途上匆匆写的。”

“旅途上?”

“就是在路上……就像过去一样,他又一次抬腿跑了。这个不负责任的家伙……”

“这有点像庄周……”

吕擎摇头:“早晚我们都会弄明白的。没那么简单,想一跑了之……”

我想起了那封夹在史前资料中的信件,立刻问:“那封信,你设法交给他了?”

吕擎点头。

“那他一定是找她去了。肯定是的,想不到走这么快……”我觉得后悔,真后悔。这么长一段时间了,竟然没来看看许艮。现在我一闭眼就是那沉默的目光,那沉沉的银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