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淋淋的夏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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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一度让我欣喜不止的杂志社,开始向我敞开全部奥秘……各种各样的事情像章鱼爪一样缠住了我。琐屑、劳累,而且有平衡不完的人际关系。好像到处都多少有点03所的情形。恰好又处于一个特殊时期,这个时期上边正在撤掉各种刊物的财政补贴,不管一种读物是低俗的还是高雅的,更不管是建设的还是破坏的。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会承认世界上还有什么高尚的心灵,而是不约而同地、迫不及待地跟上消费潮流,一切都在消费,都在摈弃所谓的“道德神话”。他们在强调“道德相对性”的同时,却相信金钱的绝对性,无条件地肯定追求物质享受的欲望,这是他们内心里永恒的经典。“现代化”成了权力与财富转移的最好口实,除此而外还有与之相匹配的全套游戏规则,即所谓的“全球一体化”。在这个似是而非的前提下,某些阶层在茶余饭后也时常奢谈“精神危机”,实际上却想迫不及待地投入一场时代的狂欢。他们轻而易举地转向最便当、通常也是最能获益的实务。在他们眼里,既然黄金是黄的,那么所有黄色的东西都惹人喜爱。有人甚至出主意,让那些艰辛而寂寞的探索——历史方面的,心灵方面的,哲学方面的,还有美本身,都要与黄色的东西展开自由竞争。这一招其实也并非是绝望中的下策,其深层动因本来就源于人性的黑洞,来自它的巨大吸力——眼下有一部分天真未泯的人正在这种痛苦、然而却是毫无希望的挣扎中喘息。

自命清高的娄萌与上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曾以美丽的微笑进行过成功的抵御,但那毕竟是以前了。如今她也沮丧起来,有时简直是灰心丧气。她不得不琢磨钱的问题,不得不低三下四地与一些压根儿就瞧不上眼的人坐下来谈……谁也没有办法,这是一个欲望灼热的时代,也是一个乖张乖戾的时代;这是个流氓穿上高级西服的时代,也是美女和妓女一起套上超短裙的时代;这是春草萌芽、蘑菇腐烂、大楼崛起、各种尖端武器和艾滋病毒一块儿走出密室的时代;是巡警车、环境监测车、“严打”宣传车、救火车、急救车、计划生育宣传车在街道上一块儿呼啸奔驰的时代;是各种各样的艺术讨论会展览会风起云涌、粗劣鄙俗的“艺术品”引起“强烈反响”的时代;是极力挣脱和自动囚禁的时代;是一个为芝麻大的官职追逐得满头臭汗和精神上坚壁清野的时代;是下岗工人成群结队同时又是辞职风日盛一日的时代;是背叛与忠诚、痛苦与欢乐、淫荡与禁欲、道德家与性专家、处女与妓女、艺术家与骗子、冒险家与归国博士同桌共酌的时代……

初到杂志社的欣喜逐渐消失了,就像一个高烧病人热度初降一样。一种冰凉和平静,还有渐渐袭来的烦躁、不宁和难以容忍——这一切的深度混合。我常常想到必将开始的那最后一挣,时不时地就要问一句:接下去的日子啊,我们将怎么过呢?一切都不得而知……只有一点非常清醒,那就是首先解决一个近在眼前的目标:“主任”的角色必须辞掉。我也不明白这是多大的官职,反正召集讨论会等等令人厌烦到极点的事儿,都要落到我的身上。同时我还发现,每逢在尴尬难耐气不打一处来的时刻,马光总是站在一旁观看。这家伙小我八九岁,可是已经成熟得可怕,也乖滑放荡得可怕。他好像已经先自付出了某种代价,理应享有一些特权——究竟付出了什么却不得而知。不过我越来越清楚:任命刚开始的一些日子让马光摸不着头脑,探不清底细,所以他只保持了沉默和虚情假意的祝贺。当时在整个杂志社,那个老编辑,那个像竹竿一样的女编辑,甚至还有小打字员阿环,都保持着沉默。马光与后者不停地交换着目光。

很显然,我掉进了一个陷阱。

终于有一天,我找到了娄主编。我简简单单告诉她:“我不干了。”

娄萌一愣,然后笑了。

“这是真的,是我反复思考后才决定的……”

她没有回答,她只催促我讨论会的事儿。我迟迟不谈斗眼小焕那个会,还有另一个家伙的会——就在斗眼小焕提出开会不久,又来了一个新主儿,这家伙更讨厌,长了两条短腿,身上却藏了无数个鬼心眼。他的所谓“作品”才是耻辱的印记,夸张,丑陋,旁若无人地吹捧,一钱不值。这家伙不知怎么走通了市里的一个头儿,与其说请我们杂志社出面给他开讨论会,还不如说是直接向我们发出了胁迫……看看吧,我就是要在这种情势之下、在这个水淋淋的夏末为这些倒霉的讨论会东奔西走。这种屈辱已经超出了我所能够忍受的限度。

娄萌说:“开会什么的,不过是一点事务性工作,你联系好了就可以在家里搞自己的事情了。它们其实很简单,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复杂。”

我想是的,很简单——对于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而言,这事真的很简单。可是在我还没有完全变成那样的人之前,还是有些厌烦。

那次没有结果的谈话之后,我把什么都拖下来了。我所能使用的惟一武器就是:消极怠工。

深夜睡不着,只想跟梅子谈谈。我要告诉她所有的烦恼,但暂时还没说辞职的事儿。

梅子长时间没有做声。后来她睁开那双在黑夜里闪烁的大眼睛,说了一句:开讨论会总还算有意义的工作吧……不管怎么说可以扩大杂志社的影响。这就有利于你们的工作。你不是说……”

没法和梅子解释。令人惊异的是,她的话竟与娄萌如出一辙。要命的是这些话听起来好像还无一不对;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她们却从来没有想过——怎样委屈自己去为那些渣滓服务?还有杂志,时下它干的这一切,就好比让一个纯洁的少女去卖淫,让慈祥的母亲去为那些臃肿肥胖的老板们搓脚。我宁可沉浸到一片喧嚣的市声里,天天在可怕的汗臭中煎熬,也不愿在这放足了冷气、铺了红地毯的讨论会场上走来窜去,像个苟活的瘪三。做了这样的事情还能够心安理得,那么他就除非是一条热昏了的脏狗,而像丽丽这样的好狗就绝对不会去做。

想起丽丽,我在这深夜里很想去抚摸它一下,看看它那对蓝晶晶的眼睛和鼓鼓的小嘴巴。

我真的打开了卧室的门。我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那是丽丽迎着我默默走来。我抚摸它。在这闷热、喧嚣,很难安静下来的一刻,我们竟不吭一声地偎在一起。都在苦熬。我搂紧了它。这个酷夏啊,难道纯洁和可爱只能来自这些小动物?那个稚气可爱的小打字员不也该有类似的品质吗?还有小鹿……我今夜惊讶地发现,这些丽丽才有的高贵品质,正在离他们而去,就像活的魂灵就要离开将死的人一样。多么可怕。我对着丽丽的眼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