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沙沙沙(第3/4页)

他说得很慢,我一句句听下来,琢磨他话的意思。整个人群里没有一点声音。雨点落在地上的沙沙声,是他这番演讲的惟一伴奏了。我抬头看看,发现那些默立的人,都有眼泪在眼眶里打旋;就连他们旁边站立的狗也都哭了,泪水顺着眼角渗出,又从长长的鼻子那儿流下。它们也都像主人一样,定眼望着老枣树下的人。

老红军的话最后说完了。

雨猛然增大,发出了哗哗的声音。这时候人群摇动起来。他们呜呜哭,有人双手蒙脸。很长时间里,花儿都抱住了母亲,大概是怕老人在雨水里倒下吧。

3

我在老红军身旁徘徊的时间太长了。我知道迟迟不愿离去到底是为什么。我终于明白了当时的凯平,他就是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击中了。也可能是在疲倦的奔波之后又陷入一种焦灼和激动交织的情状之中,我又开始连续失眠。令我讨厌和不解的是,隔壁的莫芳继续用她轰响的音乐叩击我的耳膜。我好几次想吐露抱怨,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她那种挑衅的眼神越来越明显,我不知道她在悲伤的老人面前还怎么能够如此孤傲和心安理得?更可气的是,她不知什么时候从公爹的屋子里偷走了一本歌集,大概在她来说是少有地沉住心性,从头至尾研究了一遍。她拍打着上面仅有的几首“情歌”,对我说:“那是柏拉图式的。这不过显示了作者自己的无能。”

我愤愤地问:“你知道什么叫‘柏拉图’吗?”

她不屑于回答,那双描得发紫的大眼睛乜斜着,鼻子里轻轻哼一声,把它抛在我的面前就走掉了。

当那根沉沉的弦被拨动时/我仍然没有摆脱焦灼之苦/一只苍老的手继续弹拨/另一边的人却在倒计时/九、八、七、六、五……/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临/怦怦跳动的是千年心音……

莫芳抱着那只肥猫频频出入那个房间。她的脚步无论在白天还是深夜,都特别搅人。可我发现,她的公爹对这一切好像早就习惯了,丝毫也没有什么不安。老人长时间伏在自己屋里那张写字台上,我不敢去打搅他,只是注视着他的背影、他那团雪白的毛发。他在写着什么,我想他在飞快地追记一些往事。这大半与那个战友刚刚逝去有关。很显然,留给那一代人的时光已经不多了。我不想再打扰他。我想很快就要从这儿走开了……我相信此地给予的什么将长久地留在心底……我不由自主地整理起背囊,莫芳看到了,一直走进我的房间,说:

“我想来看看从野地里来的傻瓜。”

我没有理她。她坐下,抚摸洁白的大猫,笑吟吟地看着我。我没有转脸,可我完全感觉得到她那种富丽堂皇的样子。我闭上眼睛,想那一天哗哗的雨声和一阵阵的恸哭。我好几次想转过脸去,想转述那个满头白发的可爱老人讲的一番动人的话。但我忍住了。脑海里偶尔出现浓烈开放的美人蕉花,花下边傲慢抖动的一对粗长的、弹性十足的腿。我闻到了淡淡的芬芳的气息。这种气息告诉我,旁边的人正企盼和等待什么,她已经厌恶了这里的生活,她的话题一会儿就要扯到外国,她特别喜欢和我讨论移居的问题。

我记得在我们老家旁的那个小村里,有一个屠宰手,同时还捎带给人阉猪阉羊。有一次他阉死了邻居的一头羊,那家里的汉子说他是故意的,威胁要给他一个报复。他有点害怕,就逃到了在外地承包工程的建筑队去。后来这个建筑队又到国外施工,于是他就出国了,并设法在那个国家滞留下来……这时候我很想告诉莫芳,移居国外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说沿海那个村子阉羊的人。但我终于没有说出。我回忆着去世那个老人,他的两个白白胖胖的城里孩子……这一切似乎都在昭示某种人生的悲哀:狂妄连着狂妄,狂妄到最后,总是发现自己还是远逊于父辈。这样的比较包括哪些方面呢?一切方面——在一切方面,我们都在退化……

莫芳在旁边咕咕哝哝:“你可真瘦。可惜了这么高的个子。你的腰多细,我想你大概一点劲儿也没有,除了长了一副好胡子、一对让人想多看两眼的眼睛——对了,还有一对挺好的耳朵——我总是注意人的耳朵,你的耳朵就像医院里的耳朵模型……”她还在看我,一些念头总是这么奇异和怪僻。

她继续说下去:“年轻人很少有能和我的公爹谈到一块儿去的,而你是一个例外。这就让我想起来了,任何时代里都会有些年轻的保守派,这些人一个一个都故作深奥,到头来都挺招人恨的;特别是女人,最恨他们了,因为他们往往是些不尊重妇女的大男子主义者,自以为了不起呢。当然啦,这其中也有那么几个狼心兔子胆,也就是说……”

我打断她的话:“算了,你的意思无非是我这种人很想干点什么,只是不敢,是吧?”

我鼓着勇气说出她要说的话,这一刻大概脸色煞白。我看着她的眼睛,用沉沉的目光逼视她,以压抑她的气焰。

她嘴角缩了缩,满不在乎。后来她微微一笑,让我看到了荧光闪亮、洁白漂亮的牙齿,还有那对能言善辩的翘起的嘴唇。我的目光很快滑到旁边。

“你怎么不一直看着我?我就不信你一直这么凶!你很快就要走了,难道就不怀念我们这个地方吗?”

“我会想念老人的,想念在他身边待过的这些天。”

“我呢?”

“你——我也不会忘记!”

“那就好啊。”

“我不会忘记的,是有一个高个子胖女人,她很孤单也很无聊,她正在设法找一味药医治自己的毛病。她认为出国也许是味好药;还有,她宁可一天到晚抱着一只肥猫,也不愿腾出手来给自己的公爹做一顿可口的饭菜……”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冷着脸,语气艮艮的。

她没等听我说完就哈哈笑起来。她笑得太响亮了。看来她一点也不在乎公爹会听到,笑过之后轻描淡写吐出一个很粗的字眼。我并不介意。

她说:“你怎么说都成,反正我想告诉你:我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你这么个傻家伙。艮艮的,挺可爱;不过呀,我如果生了你这么个孩子,就会不停地揍他哩。”

我的脸这会儿肯定红了。这种蓄意和恶毒的挑衅,未免有些过分了。我说:“请你回自己的屋子吧!”

她蹙蹙鼻子:“你记错了,这是我们的家,或者说就是我的家。”

“我是老红军的客人。”

“老红军的家在干休所,这个房子是我和我爱人分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