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 友(第4/5页)

老奶奶扯着我的衣襟,女儿花儿就对在她的耳边讲了几声。她“噢哟哟”叫着,拍着手:“多好的娃儿,也来咱家里!快屋里去,屋里去,喝茶,花儿端‘果木’!”我注意到这儿民间还保留着许多书面语,统称水果为“果木”……花儿“哎哎”应答,脆生生的。这声音在母亲面前立刻变得像小姑娘一样。她依照吩咐去端茶和“果木”——至少两种水果,一些炒花生。

我和老人进了里屋,一眼看到那个异常宽大的土炕上躺着一个瘦小的老人。他看上去比老红军还要老得多,身体显然有大毛病,因为他笑着,努力想撑起身子,可最后还是没有起来。原来他中风了。老红军小声告诉我:“他害这病五六年了,全是老伴伺候,真亏了有这么一个老伴啊!”

炕上的老人去抓老红军的手,两双手握在一起不停地抖。老红军说:“伙计,伙计,安生躺着,嗯,安生躺着。”炕上老人呜里哇啦说什么,由于地方口音浓重,再加上发音不清,我一个字也弄不明白。我这时候看到他的右耳下边有一个很大的伤疤,那伤疤闪着亮,显然是战争中受的伤。老人穿了宽松的上衣,说话时胳膊常常要露出一截,于是我又看到他左臂上有一块刀疤。老红军见我在打量他的战友,就说:“这可称得上是身经百战的人了。人要说老可真快,前不多年,就是有‘公社’那时候,我们还一块儿到水利工地上去帮忙吆喝……”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老战友大概听明白了,直眼瞪着他,然后呜呜噜噜喊了几句,大笑起来。只有从这爽朗的笑声中我才依稀看见了当年那个战士的风采。眼下的他简直太瘦小了,大概体重不足四十公斤,真是骨瘦如柴。老红军大着声音在他耳旁嚷:“听说你要看书还要看地图?”

老战友呜呜噜噜笑着,点头。

我看得出,他们在一块儿才是最幸福最高兴的时光。老人的手颤抖着,在枕边摸摸索索,这时候花儿走过来,只一下就从枕边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叠成了好几层的地图。那张地图很旧了,展开来,原来是一张带等高线的地形图。老红军帮战友展开,摊在前边,指点着一条条河、一道道山脉的走向。他的手指在上边移动,口中喃喃有声。这样看了好久,老红军才把图重新折起,放到了枕头边。他伸手在老战友肩膀那儿按了按,算是安慰和鼓劲儿:“好好养着,明年开春,你得硬朗起来啊。”

花儿这时咕哝:“他们又来催了几次,爹不同意。”

老红军说:“他们该关心到正经地方去。他不愿意,那就不能动。”说完又回身向我解释:“是干休所和组织部门让我的老友搬回去住。他如果同意的话就到疗养院。老伴和孩子也可以带上,一块儿住。”

“那里的医疗条件也许更好一些。”

他摇着头:“这把年纪了,现在他最住得惯的还是山里这个小房子。这里的烟火味儿让他受用,”说着又低头问他的老战友:“换个地方,中不中?”

对方好像一句句都听得明白,瞪着一双大眼,慌慌摆手:“不中!不中!”

这个词算是让我听准了。一个老人成天躺在山村土炕上该有多么寂寞。我不知道一些广播和电视节目他能不能看?问了问,花儿小声说:“他看不清电视上的影儿,戴上眼镜也不行。广播员念得也太快,他也听不懂。好多事都是我们告诉他,不过有些事俺也不敢跟他说……”

“为什么?”

“他会生气。像村西的那眼机井塌了,街道上那些大树被人偷着伐了,都不能让他知道。他要知道了,就让我们去喊村里负责人。去年他还能拄着拐下地,看见有人砍树就用拐杖砸人家的腿,结果人没打着,他自己先跌倒了……”

她这些话都一再压低了声音讲给我听,可是患病的老人在炕上看看我,看看女儿,再看看老战友,好像在认真猜度我们的交谈。也许是刚才他太激动了,这会儿疲倦了,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头颅垂在了一边。他的呼吸非常急促。花儿把枕头给他垫高一点,这才好了一些。但只是一会儿工夫,他又要活动身子,花儿又给他翻身。在灶间烧水的老奶奶一会儿端来了热水给他擦脚,擦身体。

我知道,面前的这个老奶奶是任何人也不能取代的,如果没有她,这位老人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吧。

我们在这儿待了很久。中午,老奶奶非要我们在这儿吃一顿饭不可。可是在病人面前耽搁的时间已经是太长了。

离开的路上,我对老红军建议:是否要把病人立刻转移到大一点的医院里去?老人摇摇头:组织上曾建议过,病人自己执意不肯。没办法,我们只得请最好的医生按时给他看。他坚决不到大医院,不到疗养院,从前些年就坚持这样。

“为什么?”

“为什么?”老人重复着我的话,看看天边,若有所思,“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的心思,他没说,可是我能明白。你不知道,我的这位老战友有一年住院时,看上了一个年轻的护士。后来,用他的话说,就是昧了良心,把那个一块儿吃糠、吃土长大的女娃给一脚蹬了。这就是进城的毛病。那个年轻护士小他很多岁,长得实在不错,会说一口城里话,还会照料他。可那只是刚开始,日子久了她就烦腻了,嫌他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还不错,勉勉强强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在男人遭磨难那几年里,我看这个城里娘们儿至少跟三五个男人有勾搭。这事我装在心里,一次也没跟老伙计讲。这个老伙计可真是太倒霉了,他比我还要时运不济,摊上了这种事。照理说那个娘们儿不该对乡下老太太动心思了吧?她不。老太太在他得病的时候送来一点花生啊,瓜果梨桃啊,几次都被那个娘们儿骂出去了。她骂得真难听。花儿当年还小,站在妈妈一边。我亲眼看见她们对骂。这样的事让我的老战友难过,他找到我哭。我狠了狠心,真想把听来的那些话告诉他。可后来我还是忍住了。我只是骂了那个娘们儿几句。后来他喝了酒,喝醉了,倒是自己讲了出来——原来他什么都清楚!他说这辈子犯了一个大罪过,不会有好下场,‘你等着看吧,我对不起花儿她妈,也对不起那个村子,我现在不敢回村里去,村里都知道出了个白眼狼。他们说原先还对他指望着哩,想不到是这么个东西,吃饱了就跑,当了大官,丢下结发妻哩!人哪,没有一个不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还说等我回山里那天,要用镢头砸断我的腿……’他一边说一边哭。他说现在不管在城里还是在山村,他都没法做人了。他是个没有好下场的人。后来他的话真的应验了,中了风,摔得不轻,一天到晚卧在床上……你不知道那个城里娘们儿活着时是怎么对待他的,她动不动就踹他,骂就更不用讲了。当着我的面对他还算好一点,都说‘我们家这个老同志’如何如何。可是我心里明白,不吃她这一套。我见了她,把大巴掌在她脸前晃动几下,说:‘你要想当个弟妹,就好好照应他;你要想当个狗娘们儿,我就用这巴掌揍你!’她听了吓得呜呜哭,去找组织,到部里去告,还找了最高领导。她哪里知道,所有人都觉得我这一手做得解气。到后来她害急病死了,死在男人前边。这也算个报应。我的老战友其实也没别的路可走,只有寻原来那个老伴去了。苦只苦了这个小脚女人哪,她为他守了半辈子寡,改嫁的事想都没想,只拉扯着花儿过。当年我这个老战友捎一点钱给她还要瞒着城里这一窝……唉,这些事真不该在他身上发生。他全身都是伤疤,立过多少大功,是个有名的勇将。你别看他个子小,可真是一个不怕死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