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 媳(第2/3页)

说到这儿她的眼圈红了。一个好演员。

我想眼前这个人许多年来都是孤独的,她的男人即便在出逃以前也独自闯荡。这会儿她倒由我想起了远在天涯的丈夫……我想到院子外面透口气,可她总是缠住我说话,把那只肥猫抱在怀里,不停地抚摸,还去吻它洁净的小鼻子,“你看它已经被我惯坏了,就像我的孩子一样。”

她拍打着抚摸着。那只白猫就用力往她的怀中拱着,像个吃奶的孩子。她不停地亲它,肥猫就把两只圆圆的前爪搭在她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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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俩谈得多热乎,老头子这一下遇到知音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有时候好几天不说一句话,不过遇到让他高兴的人,又会谈个不停,把什么猫猫狗狗的事儿都倒出来了——哎,他跟你讲过老伴的事儿啦?”

我摇摇头。

她撇撇嘴,嘲笑的意味又挂上了嘴角,“他一准又在跟你谈什么穷人啊,理想啊,信仰啊,就是不谈自己的老伴——我知道他懒得提她。”

“你的婆母?”

“我没见过她,她死得早。不过我听人讲,她长得可算漂亮。她那时候在部队里还是一个出色的女兵呢,两手都会打枪,是人人喜欢的一个姑娘。她家里穷才出来革命,当战士。女战士无一例外,都是出身特别贫苦的。像我婆母,就是为了躲那个当丫环的命才跑出来的。如果不跑出来,就得给她们家老爷当小老婆。听说她们家老爷快七十岁了,还要她当小老婆,长得好嘛。我公爹那时候还是一个英俊小生,是见过世面读过洋书的人,尽管才读了一小半就跑回来了。那时候革命的女人少,他俩就搞上了。到底年轻,不到半年工夫就搞上了一个小孩。小孩生下来,战争环境怎么办?就不得不扔在老乡家里……这一类的故事你大概听多了吧?后来条件很差,孩子就死了……”

眼前这个女人讲起自己的长辈那么轻松,一路说下去:“可是,到后来战争结束了,我那个没见面的婆婆先是在区政府干,后来又在妇联干。无论怎么她身上的那股‘味道’都不行,我是说她‘修养’不行。她怎么能比得上他呢?他可以为穷人流血,可就是不能有始有终地爱一个穷人家的姑娘。我是说他一点也不爱她。我的婆婆是个聪明人,她怎么会不知道男人的心思呢?就这样,那几年混乱,她一上火就得了病。她要忍受没有爱的生活啊,所以很快就得了病,死了。”

我不知道莫芳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些。

她叹息:“一个女人只要没有爱,早早死去是必然的。我就不能没有爱,我可不能遭那份活罪。”她看看我,用力抚弄猫脸。我觉得她用的力量太大了,那只猫开始感到痛苦了,小声哼唧,极力想从她怀中挣脱。她却使劲把它按住了,说:“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不过我天天想他。从他走了以后我就很少睡觉了。我听音乐、读书,用这个压迫想他的那股劲儿。反正躺在床上也睡不着。我那一位像你一样,也是个呆子,也愿意皱眉头;不过他呀,长得比你白,胖胖的是个白面书生。你们俩都怪可怜的……”

我可怜与否姑且不论,那个小子肯定不是的。那个家伙需要在全世界通缉。

“老头子也可怜,他的战友于畔也可怜。我公爹没跟你讲他走麦城的一段吧?”

我摇摇头。

她笑了:“其实他差一点比于畔还惨。本来他的职位比于畔和岳贞黎高多了,就因为在内部肃反时给牵连进去了,险些掉了脑袋……”

“那是什么时候?”

“那会儿还打仗呢,他那一帮有点文化的没剩几个,半夜里拉出去,一顿砍刀就完了……他是让一位老首长救下的。人是活了,好位子没了。接下去他一辈子也没干个像样的官。你说他不可怜吗?”

我没有吱声。类似的历史场景父亲就是一个直接经历者,血与火,冤案,洗冤与平反,大致就是这样……老人离开的时间太长了,到后来我忍不住去问莫芳:“他常常到哪里去?”

“找他的一位老战友,就在山那边的一个村子里。”

“也是老红军吗?”

莫芳说差不多吧,“那个人本来在干休所里,老伴去世以后他就找上了原来的老伴。”我越听越不明白,莫芳就解释:

“进城以后,那个家伙就把从小在一块儿长大的老伴休了——你看看,他们都这样。后来他城里的这个老伴又不在了,村里的那个老伴又没有嫁人,过年过节还要进城去看他,送些红枣柿子饼什么的。他年纪大了,反正得有个人照顾,就搬回村里去住了。”

“重新结婚了吗?”

“也不是重新结婚。人老了,搬到一块儿就是了。这一段他可能身体不大好,我公爹就跑去看他,有时候还住在他那里。”

她告诉我,那个老人因为现在觉得自己不久于人世了,所以忏悔的心情很重,以为几十年前抛弃这个同生同长的女人是该罚的,就为了还上心债,他才搬回那个村子里的。为她,他宁可舍弃城里的那座小楼。

“他们有没有孩子?”

“当然有,好多好多孩子。他新娶的那个女人年轻,精力旺盛,生起孩子很来劲儿,一次两个,而且是一男一女!”莫芳笑起来,“你问得多细啊……”她又发出了那种鼻音很重的、温柔的声音。

我再没话。我想怎样开始另一场询问,它才是鲠在心里的一些谜团。我想问一下荷荷和她男人的事情,谁知我刚开了个头,她就骂了起来:

“我男人说到底是被那个小婊子给害了的!不是遇到她,他永远不会这样,我调理了他十几年了,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他。他的胆子并不大,可是让狐狸精搞昏了头,再干出什么就难说了。她仗着一副臭壳子把他迷住了,他还让她当了什么‘助理’。那些日子她把他折腾得小脸焦黄,我一看他那副模样心里就明白:我男人完了。我估计得一点都没错,他们大概一天到晚捣鼓那事儿,累个半死也不停——男人色心上来胆子也就大了,他开始打钱的主意,要找一笔大钱供两人玩儿。我敢说,要是那小子不慌,他一定会把她领走——这叫兔子蹿逃一溜烟儿……”

“可是,从另一方面说,荷荷也是一个受害者。”

“你得了吧!你见她那时候了?那会儿她神气着呢,小腚翘翘着多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两个岛上都是女王!我家男人倒成了她的跟包,跟在后边颠着碎步,我恨不得给她两个耳光!他们坐了直升机从毛锛岛到粟米岛,那个得意。有人说他们最恣的时候在飞机上都捣鼓那事儿,难说这不是一对色痨……我等着看他们落难的一天,我那会儿就知道,两人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不瞒你说,咱在岛上有自己的耳目,我什么都清楚。我是说毛锛岛,那上面有咱的人……我估计得一点不错,他们很快遭殃了,一个跑了,剩下的一个成了万人恨!你想公司里怎么能饶了这个小姘头小骚货,还不要变着法儿折腾她?她肚里装那点秘密都得如数吐出来,不吐干净就用脚踩着肚子让她吐、吐,就这么着,她完了,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