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窥真容(第2/4页)

“他是一位生活和经营的天才,这些已经被证明过了。但是更内里的东西没人知道,因为他们没法离得太近,没法和他一起生活。我和他身边的人有这样的机会,这就让我们看到了他的真面目—— 一般的人最怕别人揭出真面目来,他却正好相反。因为他是这么质朴真实,一点都不想掩盖自己。这种真实是一步一步走出来、活出来的,不是表演出来的。他太忙太累,哪有时间表演……比如读书,从马克思的《资本论》到凯恩斯那本《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都是读了原著;列宁的六十多卷文集就因为不能看俄文原版,才读了汉译本。重要的古典文学名著几乎通读了。如果有人问老板每天在干什么?简单点说就是——读书。”

“你亲眼看到的吗?你敢肯定是这样?你说的这些是不是来自他人的介绍?”

“不,这是真的。我整理图书时亲眼看过那些批语和卡片。比如他摘过列宁谈国家资本主义的一段:‘就像一辆不听使唤的汽车,似乎有人坐在里面驾驶,可是汽车不是开往它要去的地方,而是开往别人要它去的地方,这个别人不知是非法活动分子,不法之徒,投机倒把分子,天知道哪里来的人,还是私人经济资本家,或者两者都是。’他每个月开出的书单大得吓人。读书成癖这句话,用在他身上一点夸张都没有。除此而外就没有多少别的爱好了。他几乎不看电视电影,偶尔要看也是陪她们,是出于礼貌——他对女人的尊重让人难以想象,她们说了什么,只要不是原则问题,他总是要听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精力不够用了,对生意的打理也就越来越少,这就留下了一些疏失,让坏人钻了空子。不过这并没有伤了元气,因为他的生意太大了,东部这一摊子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主要的部分还是在海外。他发现什么总能很快纠正过来,但这得让他发现才行……”

“是啊,有的事情他永远都不会发现——因为他不愿意发现。”

凯平痛苦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沙哑:“不是这样,真的不是……”

2

今夜我不得不谈到那些受害者,比如荷荷她们,比如鱼塘旁难眠之夜那个农村青年的呻吟——“粟米岛,让我想起一句话,‘每一个毛孔里都滴着血’,他也该知道这是谁的话吗?”

“知道。不过这些要说明白需要很长时间。有些事他有责任,因为说到底他是一个多情的人,有点儿女情长。我从其他人那里也看到了同样的特征……但不同之处是干净,不龌龊不肮脏。老板对一些娱乐项目是十分入迷的,有时像个年轻人一样爱玩,很投入。不过他极力反对用另一些方法去赚钱……”

“停、停,老弟,我怎么听不明白你的话?你好不好说得通俗一点?”

凯平提高了声音:“就是说,不能用女性——男性也一样——的身体来赚钱!不准开办黄色场所,不准开妓院——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可是粟米岛上那算什么?神话传说?或者真的女妖吃人?”

“当然不是。这就是我要说的,我下面就要一点点说到了……”凯平大口喘息着,又喝水,看得出他有点急了。我突然觉得他有一种强烈维护老板的愿望,这真的出乎我的预料。我躺下了,我想让他也像我一样放松点,从头慢慢说起。

“我原来在下边的公司里,主要工作就是飞行,往那两个岛上去,粟米岛和毛锛岛。机上乘载的全是游客,也有我们的服务员搭乘。我那时对岛上的经营很熟悉,我敢说还是相当正规的旅游项目。那个‘龟娟之夜’是有的,但完全是关于这个传说的诠释,绝对没有什么色情。一切都是后来,是下边分公司老板的胆大妄为——他们受时代风气的影响,越来越放肆,最后终于弄得不可收拾。这是后来的事情了……有一天老板身边的总管吴灵叫住了我,他问了我一些个人情况和经历。想不到就是这一次改变了我的命运。半个多月之后,他来和我商量,问是不是愿意去老板身边工作?他具体讲了相当严格的要求,但条件优越到让我不敢相信。我当然愿意。那次谈话中我才知道,这前前后后一段时间他们可没少了解我,就像过去的政审差不多。要达到他们的要求可真不容易,要有做保镖的身手,还要会驾机。吴灵引用老板的话,就是要找的这个人‘要见过大阵仗’。这样的人在公司的范围里并不好找,从社会上找,就要有更长的试用期。就这样,阴差阳错,我来到了老板身边。一开始很不习惯,不是寂寞,不是一直窝在古堡里,是其他。这种环境怎么说呢,让我觉得不商不官、不是前方也不是后方——这样一种气氛和环境,有点说不出来的别扭。像研究所,又像没人来上课的老教授办公室,像停战后的一间间空房子……”

我笑了:“不像一只大公鸡带了一群小母鸡吗?”

“不像。别开玩笑,老兄。我好不容易适应下来,渐渐倒也安心了。老板很喜欢我,他愿意没事了和我聊聊天。他发现我不希望谈自己的父亲,后来就一次也没有提起,这是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地方。而以前我见过的人,只要知道了我的父亲,就没完没了地谈、谈,直到我不得不远远地躲开他。老板看样子很老,这可能是这一身装束的原因,他的那顶线绠帽使他很显老相。其实他身上蛮有活力,也很注意养生,十分注重保护前列腺——有一次一起洗浴,冲澡时他和孩子一样,一时兴起要跟我比赛小便的距离……真是有趣……”

“那他一定失败,是不是?”

“我是说他有趣、一颗心并不老。他与所有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那股超人的定力。他能一连十几天钻研同一个问题,用一个月的时间看同一本著作。没有一个生意人像他一样,关心天下大事超过了关心自己那点钱。他与我讨论东西方政府职能、古代中国考试取仕、西方文官制度的由来,也谈时下的东西弊端,一些纠缠到死的不可解决的矛盾……我惊讶于他思考的深度。他的视野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要宽阔得多,他绝不是一个商业主义者,更不是一般的物质主义者。他一生都在尝试让物质屈服于精神的途径和方法——他在很大一个范围里试验过,一次次都失败了。他思考怎样使用新的办法,所以现在又深入东方,住进了这个古堡里。他并不是一个完人,他在有些方面也是自私的,比如一涉及刚才说的那些试验,他不仅极其固执,而且不容许任何人打扰他。有人觉得他在做一种类似于幼稚的物理学尝试,有点可笑,可他绝不那样认为……‘关于社会的试验要比一般的科学试验艰难一千倍’,这是他常说的一句话。所以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挫折全是白费工夫和没有意义的。他现在仍然兴致勃勃!我想这也是他保持年轻的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