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 唱(第3/4页)

他听了,长长的眼角瞥着我,有点不以为然:“我不识字哩!我哪有词儿?”

原来他都是把看到的一些东西,比如把一些名儿串在一块儿,随着曲子调门哼呀出来。看到什么唱什么,“唱的时候想着自己的心事——心事也就唱出来了……”

这是多么奇特的一种表达。我觉得有点好笑,但笑不出,因为我感到这其中有什么更深奥的东西。他又问:“你知道我是怎么弄了这把胡琴?”

我看着他。

“俺那个伴儿‘羞羞’走了的时候,忒难受,就琢磨出这么件家伙什……”

我想“羞羞”大概是他老婆,问了问,才知道那是一个镇子上数一数二的美女。他开始絮叨: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在镇子上打工,猛地看见了“羞羞”,两眼顿时一亮。“我那时真想伸手把她抢走。那时候我年轻,身上的肉一棱一棱的,刀都砍不动!你想一想,打工的人,哪个不是野性子?这女孩家像个皮球一样,一戳乱蹦,摸一摸软软的也像皮球。那头发呀,油亮亮从肩上披下来,然后又拖到屁股。你想拍她的屁股,一伸手是乌油油的头发,你就攥住用力一拉,‘吭哧’一声,顺劲儿把她拉倒在怀里……”

年过半百的汉子笑起来,像个小孩儿。

“‘羞羞’这闺女见了谁都敢骂,皮打皮闹,和她这名儿可全不一样。她哪里知道害羞!后来问了问才知道,她是镇上头儿的闺女。我一听害了怕,头儿咱敢招惹?然后我就想躲着‘羞羞’了。可是越想躲越躲不开,晚上睡不着哇。那时候我给镇上的窑场脱坯,咱力气大干活麻利,一人抵他仨俩。我把想念‘羞羞’的劲儿全掺在了土坯里,呼啦啦脱下一大片。嘿,我听见‘呱哒呱哒’有人走路哩,回身一看,‘羞羞’头上绑着个花手绢,一跳一跳和蝴蝶一样过来了。我心里说一声:‘糟!磨难当头!’吓得直吸冷气儿,天哩,你想想头儿知道了,一场磨难你还逃得过?正琢磨着,那祸害走过来,手抄在胸口上……哎呀妈呀,我一点也不敢看她。她端量着我,胡乱骂起来,说昨儿个晚上你哪去了?我知道她到我住过的草棚子里去找了。那是我躲了,躲到房东二大娘家去歇着了。我不告诉她。我知道这孩子被我三拍两拍拍出了火星,离不开我了。说心里话,我这辈子也不打谱娶老婆了。咱娶不上女人,身上有躁气。干脆就拼着劲干活,脱土坯!这是一个好办法。吭吭哧哧干一气,蹲在那儿像头憋气的牛。到了夜间全身骨节一疼,哼哼呀呀一叫,仰着一躺就睡过去了。谁知道后来有那么几个贱种,把‘羞羞’到窑场里找我的事儿报告了镇头儿。镇头儿长得,哼,说起来你不信,像我一样细细高高,小腰只一拃粗——怪不得能生出这么好的女妖来。他眉眼怪好,活像女人,说起话来还比比画画,一点也没有火气味儿哩。可是你要从面相端量人,你也就大错特错了。待一会儿你就知道我这个‘岳父’下手有多么重、心有多么辣!”

我听到这儿笑起来。“岳父”两个字用得多好。

“镇头儿说起话来三分笑,指点着我说:‘身上发痒,早早告诉连部。’他的话我听不明白。琢磨了一下才知道,‘连部’就是镇上的‘民兵连’。所有绑人打人、最后往局子里送的事,一开始都是‘连部’接手。我一听吓得脸变了色,连连哆嗦,说:‘头儿饶我,凭力气吃饭的穷汉,胆剜出来才有高粱粒子大……’镇头说:‘空口说话不算,等有一天给你剜出来看看。’我吓得一身冷汗。他背着手走了。我老长时间不吱一声。后来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个镇头儿是演员出身,早年在剧团里唱旦角。你看看,他走路就像个女人……‘羞羞’后来又找我,我求她说:‘饶了大叔吧,大叔腰细,禁不得你爹一锤哩。’说是这样说,我搂住‘羞羞’不愿松手。有一天半夜里正这么搂着,‘连部’的人不知怎么嗅到了味儿,一根绳子捆住了我俩。只半天工夫,放走了她,勒住了我。他们把我绑在一个破家庙里,一连打了三天。我昏过去两遭。我大声喊叫说,‘天哪,天下乌鸦一般黑’,喊过了他们又打。后来我挺过来了,他们也折腾够了。有个人吓唬我,把我用绳牵着,牵到镇子东头的一个水湾那儿,说:‘我这回把你掀进去,你死了谁也不知道。’我吓得大哭大叫,说:‘天地良心,可怜可怜俺这打工的汉子,再也不敢了。’那个人嘿嘿一笑说:‘谅你也不敢,要不这么着,我把你‘废’了吧?’我不知道‘废’了是什么意思,只吓得哆嗦。回头看他,他摸出一把刀子,照着我的下身就捅。我躲得飞快,大腿根还是挨了一刀——眼下这儿还有个疤哩——半路上的老哥,伸手摸摸不?”

我谢绝了。

“我疼得撒丫子就跑,扯断了绳子。就那样,我一头钻进了高粱窠子里,趴了三天三夜才敢爬出去找零食吃。我腿上的伤口好不容易养好了,一天到晚看天上的星星。也就这么个季节吧,吃的倒不愁,可是心里馋得慌。我知道这一辈子如果不能扯上‘羞羞’的手,我就得给活活馋死。这么琢磨着,豁上了一条命,又把头一低,趁着黑夜拱进了镇子里。找啊找啊,专找高房大屋。后来我算是摸到了‘羞羞’的小厢房里。那闺女正在床上两手盖脸哭哩,头拱在花被上,哭的时候直踢腿,像在河里游泳。我急了,把外面的门闩给别开,走进去。她刚要喊叫,我捂住她的嘴。我把她扛在肩膀上,像扛一口袋地瓜,扭头就跑。天哩还没亮,露水汽儿把脚背和一截裤腿都打湿了。一口气跑了十里,放下来一看,‘羞羞’正哭呢。‘羞羞’说:‘还不赶紧……’我知道她是急着让我亲她。半路上的老哥你知道,亲嘴是个老法儿啦,咱庄稼人、咱赶场子的人也会哩。俺俩就站在那儿,一亲亲了一个时辰。后来亲累了,就扯着手开走。走了一会儿,在沟沟坎坎里划拉点草,烧了一点野味儿吃,然后又是一顿急走。走啊走啊,逢山过山,逢河过河……就这,一走走了十几年。‘羞羞’和俺真是一对恩爱夫妻,从那会儿到现在,俺们没吵一句嘴,没打一场架。夜里她的小手都伸在俺怀里,俺逮个知了猴儿也烧了给她吃。她抓个大油蚂蚱烧了给俺吃。后来她怀上了俺的娃,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俺琢磨着在野地里跑来跑去也不是个办法,就把她领到一个大娘家。大娘是个接生婆,六十多了,满村里的小孩都是她捣鼓出来的。她说生孩子的事俺包了,你只管出去捉鱼打食儿,等你转回来的时候听着‘哇呀’一声,就是你的后代落土了。我那个高兴啊,‘羞羞’也让我快走,她大概是怕到了那时候喊疼什么的我听不下去。我走了,我去逮大鱼、找野物,想赶紧回来给‘羞羞’补身子。我那天高兴得差不多疯了,日头彤红彤红,眼看烤煳了地我才往回走……一进门就知道出事了:那个接生的老婆子满衣襟子是血,大张着两手,见了我吐了两口气说:‘啊,啊……’她身子一仰想装死。我一把把她揪住,问到底怎么啦?她往里撇撇嘴。我一看,天哪,‘羞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