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 变(第2/4页)

这是怎样的决绝之心。这是爱的力量还是恨的力量?可能二者都有。这种力量似曾相识,但还是让我感到了惊惧。一种深不可测的爱与恨交织在一起,又熟悉又陌生。一个局外人不可能理解它的全部,那个阴森的院落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你该想到帆帆与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她是真正的孤儿,”他说到这里有些慌乱,瞥瞥我,“嗯,就像我现在的感觉一样。她一个人来到这个城市,从来没看到这样的大院和大楼,还有警卫,没有看到这样的首长。她的畏惧比咱们想象的要深,她需要克服胆怯,自己去克服,谁鼓励都没有用。当我想明白了这一点,我也就忍耐了……”

我非常感动。一个多么善良的男人。不过啊,这时候除了等待,或许还需要做点别的——究竟做什么、怎么做,我一时也没有主意了……

2

但我知道,世上的许多挫折都来自犹豫不决,来自一些莫名的耽搁——我们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人为什么要延宕,要踌躇,要左右摇摆。眼前的凯平又是一个突出的例子。作为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所能洞悉的部分也就那么多,对于他的异常执著和深不可测的爱恋,我不仅毫无怀疑,而且那么清晰。可是一个真正勇敢果决的人,有时又会表现出特别的拘谨,甚至是某些禁忌。他的深爱与憎恨竟然可以交织在同一个人身上,我这里是指他对养父的情感。当然还有恐惧——这一代人对伤痕累累的老一辈没有惧怕是不可能的。也许就是这一切才导致了今天的结局,最终或许还有令人措手不及的变故,它足以击碎一副炽热的心肠。

就在我离开城东那座小屋不久,突然接到了凯平的电话,他以令人害怕的沙哑声在电话上呼唤我,让我去一趟。“发生了什么?”我马上感到有点不妙。

“你过来吧,我们得当面说才行——我希望你这会儿就来。”

我匆匆赶过去。凯平那张发紫的脸让我害怕。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我——这是邮寄过来的,上面有邮票和邮戳。抽出一张薄薄的纸,瞥一眼上面寥寥几行字,立刻觉得不对劲儿:这是帆帆写给凯平的!有什么事情不能当面说、哪怕是电话上说?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急急地看下去——

“……凯平,西部农场我去不了,因为太晚了。你自己走吧。我一辈子都不能和你一起去、不能一起去了。我不能说为什么,你自己以后会知道。你快些走,自己走吧,别再等我了,这是真的。我不能和你一起,因为我一辈子都不能骗你,谁骗你这样的好人要遭雷轰的!凯平,听我一句,快走吧,你一个人走吧,别待在这个可恶的地方了……”

我前后看了两遍,呆望着他。

“怎么回事?她让你——走?”

凯平咬住的嘴唇有点发青,就像在最冷的天气里一样。“我请你来,就是商量你——你帮我一次吧,她不见我肯定是害怕什么——你当面问问她,就会弄清发生了什么……我在这儿等你!老宁,这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见了她就会知道的,老宁!”

他的眼神绝望而焦躁,让人无法拒绝。我把信装进衣兜,他又取回。

我说:“好吧,我不管怎么都要见到她。”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怎么找她,因为这不能引起岳贞黎的注意。最需要提防的一个人当然是他。他像一个老熊那样雄踞在堡垒里,我们得设法绕开才行。我想到了梅子,她找个借口把她约到一个地方——比如一个咖啡店之类,我事先等在那儿?

这种谨慎是十分必要的。因为即便是梅子约她,即便有一个堂皇的借口,帆帆都很难出门。她总要和炊事员田连连一块儿——梅子再三约她,她终于同意出来一次……就这样,我从咖啡店的窗上看着她和梅子慢慢走来时,不知道将接近一个怎样的谜底。

她见到我的时候吃了一惊。还好,她和梅子一块儿坐下来了。待了一小会儿,梅子说看看有没有别的饮料,就走开了。她张望着,不愿说话。梅子半个小时之内是不会转来的。我把杯子推了推,直截了当问:“凯平一直在等,他急死了。你为什么躲着?他现在度日如年……”

她凝神看着对面。这样大约过去了五六分钟,她的眼睛涌出了泪水——她飞快地起身去了卫生间。再次转来时,她的脸显然洗过了,鼻子有些红。“你什么时候见过凯平?刚刚?”“前两天。然后就不停地联系你……他急坏了。”

“我对不起凯平,这辈子都对不起他了。我不能骗他,谁骗他都该遭雷轰的……我害怕才告诉他,让他不要等……你看我,”她说着站起身转动了一下,“你好好看看我吧!”

她怎么了?我什么也看不出。

“你仔细些,能看出我有什么变化……”

我真的看不出什么。我摇摇头。

“我自己在镜子前边就能看出来……已经三个月了!这是真的,我好不容易才活过来,我不知道该不该活着……”

她伏在桌上哭起来,肩膀耸动得厉害。可是我一时还难以醒过神来。我似乎明白了一点,可我无法将内容整合衔接到完全能够理解的程度。我有些口吃:“你刚才说了什么?你是说——有了孩子?凯平的孩子?凯平自己难道不知道?可是,可是这并不可怕啊!你应该告诉他,他未必会害怕,他甚至会高兴的……”

帆帆抬起头,擦干了眼泪:“不是凯平的孩子。”

“啊,那是谁的?”

“是……我和田连连的。”

我觉得就像有谁轻轻地撞了一下心口。我咬住了牙关。这一次我完全听懂了。在冷寂中,我一直在想凯平那双眼睛,同时一次次闪过那个在大院里进进出出的田连连——光头,矮壮,一双沉默的圆眼,走路无声无息……我发出了一声长叹,站起又坐下。“怎么办呢?”我实际上是问自己。我无法回答。在命运面前,人有许多时候是无话可说的。我两手绞拧着,仿佛为自己未能阻止这个事件的发生而深深痛疚。其实它也许是——不,它显然是早就在发生着、发生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帆帆已经欺骗了一个挚爱她的人。此刻我无法抑制自己心里泛起的厌恶感,还有愤怒。我不再答理她了。一个多么美丽的姑娘,然而又是如此短视、卑微、恶劣,简直自作自受。

这个事件的发生,当岳贞黎知道的时候,他又做何反应呢?勃然大怒?一定的。我于是想问一句——可是还没等我开口,她就淡淡地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