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4页)

“你岳父,哦,一个了不起的同志啊!”

他话语不多,一开口却赞扬起了另一个人,一个离我好像十分遥远的人。他分明知道我与岳父的不睦,我们之间的争执——他是我们家的常客,当然什么都了解的。但我不知他是否想听听我对一个棘手问题的意见,而且我那么乐于痛快淋漓地说出来。我不能容忍一切在两性情感方面强加于人的威权。我厌恶这种威权。

“战争年代……根本没有想过还有今天。唉,一转眼的工夫,你们都长大了……”

我等于被再次提醒,进一步注意到与对方之间巨大的、不可消除的鸿沟。这可不仅仅是什么代沟——是什么,我暂时还找不到合适的比喻。只觉得有一种少见的愤懑在心底泛起,这情形与岳父在一起也曾经出现过。我克制着,因为我不便表露什么。

正这会儿,一个苗条的身影出现了,她故意侧着身子,想飞快地从客厅这儿闪过,但岳贞黎却将她叫住了。啊,她回过身来了!我看到的姑娘满脸羞红,两只眼睛像星星,又大又亮。是的,我只得拾起一个最蹩脚的比喻,因为当时真的想到了夜空里明亮的星辰。这是一个让人一眼就可以记住的女子,从身材到面庞再到气韵,一切都非同凡响。无须再说什么了,我一下知道了她就是帆帆,也明白了岳凯平的选择。同时我在这一刻里还预感到,这个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决不会简单了结的。

“这是凯平的朋友,也住在橡树路。”岳贞黎向她介绍我。

“不,我岳父住在这儿,我自己的家在城东边一点……”

这种解释在我看来并不多余,它非常必要。我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想要强调,我不属于这个地方。我还想说自己来自东部,就像帆帆一样:你也是我们东部的人啊,瞧你多么漂亮!你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你是海边上的、东部平原上的人。

我和岳贞黎、帆帆正在客厅里,门响了一下。凯平回来了。他在门口往里瞥了一眼,“唔”一声就转身走开了。脚步声消失在走廊一端,我知道他进了那间书房。接下来都没有话了。帆帆的脸色更红了。岳贞黎轻轻咳着,离开了。我问她:“老家还有什么人?”她脸上的红晕立刻褪掉了,回答的声音很沉:“只有一个奶奶,去年去世了……”

我不再吱声。一个孤单的女孩,被人从更孤单的老奶奶身边领到了这里——来陪伴一个权高位重的男人。老奶奶在最后的时刻见到了自己的孙女吗?我没有再问……

凯平还在书房里等我。

进门时凯平放下手里的书,一抬头,让我看到了焦灼的眼睛和满脸倦容。这是烤灼的结果。这儿离心火爱火苦思之火太近了。果然,他已经难以承受了,接下去告诉我的一件事就是:他正在找一个住处,昨天终于找到了,可惜房子太小,这么多书摆不下……

“搬走?”

他点头——除了搬离这里,还有工作的问题,凯平说他的一个战友正为自己联系一个公司,也许一切很快就会安顿下来。他的口气里有一块石头落地的放松感。看得出来,这一段时间他都在忙这些事情。

我还是问了一句:“你父亲同意吗?工作的事儿,还有——搬走?”

“他不说什么。起码我搬出这里他是高兴的。”

“他放心?”

“我在这儿他不放心。”

“你准备放弃了?”

凯平犀利的目光掠过我的脸庞,转向窗外配楼的方向。他再次回头看着我,那目光让我一下就读懂了:永不放弃。